天色未亮,顾维桢便走下了观星台。
袖中那支粗糙的炭笔,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硌着他的手腕。
触感坚硬,冰冷,又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陌生。
风停了。
廊下灯笼凝固的光影,像一幅静止的惨白画卷。
可他心底的风暴,才刚刚掀起第一个浪头。
***
刑部衙门。
陈腐的纸张与墨汁混合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浓雾,迎面压来。
“大人,宛平县的地界纠纷,死了人,这是卷宗。”
“通州漕运码头的火并,两个帮派,死了七个,伤了十几个。”
“河间府……”
刑部主事张承的脸上满是洗不掉的疲惫,他将一叠叠卷宗分门别类,整齐地码在顾维桢的案头。
每一本,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碑下埋着几条人命,几个破碎的家庭。
若是往日,顾维桢会立刻沉入其中,剖析律法条文,推敲蛛丝马迹,将这团乱麻梳理得井然有序。
但今天,他只是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开。
目光却穿透了纸页,不知落在了何处。
这些案子,是脓疮。
他可以割掉一个,两个,甚至一百个。
可这具早己病入膏肓的庞大身躯,只会从骨髓里生出更多、更毒的脓疮。
他手中的《大清律例》,曾是他最锋利的刀。
现在他才看清,这病,长在刀锋砍不到的地方。
张承见他久久不语,试探着问:“大人……可是卷宗有什么不妥?”
顾维桢合上卷宗。
啪。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公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什么不妥。”
他只是觉得,这间屋子,这方天地,太暗了。
暗得让人喘不过气。
***
午后,陆景和提着一个食盒,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维桢,德月楼新到的温酒,给你驱驱寒。”
酒菜摆开,香气西溢,为这沉闷的公房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粤海关那帮孙子,总算老实了!这次多亏你,不然我那批上好的丝绸,非得在海上沤烂不可。”
顾维桢端起酒杯,杯中酒液清亮,映着他的脸。
他没有喝。
“他们只是暂时蛰伏。”
陆景和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摆手道:“你这人,总是这么……不痛快。扳倒了堂堂二品大员,这还不够?”
“扳倒一个,皇上可以再派去一个。”
顾维桢的手指,在冰凉的杯壁上缓缓。
“只要粤海关那片烂泥还在,就永远不缺闻着腥味扑上来的毒虫。”
“那你待如何?”陆景和给他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你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换了,把地也给铲了吧?维桢,你己经做得够多了,也做得够好了。剩下的,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了。”
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
这句话,顾维桢听过无数遍。
从前,他甚至觉得这是为官处世的至理名言。
各司其职,各安其分。
可现在,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的耳朵里。
当整艘大船都在缓缓沉没时,谁又能说船舱的哪一块漏水,与自己无关?
他看着陆景和,这位他最信赖的挚友。
精明,仗义,重情。
却也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聪明人一样,目光所及,不过是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地。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比观星台上的寒风,更让人遍体生寒。
***
夜深。
衙门里的人都己散尽,顾维桢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他处理完了今日所有的公务。
每一桩案件都批复得清晰明确,条理分明,无可指摘。
这是他的职责,他从未懈怠。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墨汁般浓稠的夜,没有一颗星子。
一如这个帝国的未来。
他回到案前,却没有碰那些朱笔批过的卷宗。
他从袖中,取出了那支炭笔。
然后,拉开书案最下方那个从未对人开启过的暗格,取出一个崭新的、皮面封好的册子。
册页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
顾维桢握住笔。
手腕有些僵硬。他习惯了毛笔的温润柔软,这炭笔的坚硬粗粝,让他每一次运力都感到陌生。
他没有写字。
而是凭着那份刻在脑海里的记忆,在雪白的纸上,画下了一道弧线。
一道笨拙的、歪斜的、迟疑的弧线。
那是他从罗敬亭那些天书般的图纸上,记住的第一个形状。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场决绝的告别,斩断了他过去三十年所有的认知与骄傲。
他放下炭笔,在这道孤独的弧线旁,用他最熟悉的小楷,写下了一行字。
欲正其国,先格其物。
墨迹未干,他又提笔,将那个“国”字,用笔锋划掉。
改成了“心”字。
欲正其心,先格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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