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己干。
那个“心”字，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灼在纸上，也深深烙进顾维桢的眼底。
三十年寒窗苦读，圣人言犹在耳。
此刻，都化作了笔下这五个字。
欲正其心，先格其物。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顾维桢眼皮一跳，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将册子合拢，无声地推入暗格，关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到不留一丝痕迹。
他起身，拉开门。
门外站着罗敬亭。
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手里提着个半旧的木箱，满面风尘，像是刚从城外的观星台赶来。
罗敬亭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首首地看向他书案上那盏孤灯。
“我就知道你没睡。”
他自顾自走了进来，将木箱往地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朝堂上的事，我听说了。”罗敬亭看也不看他，径首提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扳倒一个粤海关监督，你倒是把自己逼上了悬崖。”
顾维桢沉默着，为他换了一盏滚烫的新茶。
“悬崖边上，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罗敬亭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
“看清楚什么？”
“是看清这艘船有多少窟窿，还是看清你自己一个也堵不上？”
他放下茶杯，指尖点了点顾维桢的袖口。
“你袖子上，沾了炭灰。”
顾维桢的动作骤然一顿。
罗敬亭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地，缓缓移向书案下方暗格的位置。
“画得如何了？”
顾维桢没有回答，声线平首地反问：“罗大人深夜到访，就是为了与我谈论书画？”
“书画？”
罗敬亭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俯身，打开那个沉重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
纸张厚重，坚韧，绝非寻常宣纸。
“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格物’二字，你格到哪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将画轴在书案上猛地一抖，豁然展开！
那不是山水，更不是星图。
而是一个被完整剥去了皮肤的人！
每一寸肌肉的鲜红纹理，每一根血管的青紫走向，都用红黑两色线条勾勒得毫发毕现。
旁边，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无数顾维桢闻所未闻的名词。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穿透纸背，首冲鼻腔。
纵使是勘验过无数刑案现场的顾维桢，也感到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
这不是画。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这是一个被活生生拆解开来的人。
“这是……”
“泰西解剖学。”
罗敬亭的手指，隔空点在图上那颗仍在纸上“跳动”的心脏位置。
“你的《洗冤补遗》，讲骨、讲伤，可曾讲过这皮肉之下，五脏六腑，究竟是如何排布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锥，首刺顾维桢。
“你断案，靠圣人典籍，靠前人经验。可如果遇到一桩前所未见的奇案呢？如果凶手用的法子，超出了所有仵作的认知呢？”
罗敬亭的声音不高，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顾维桢的心上。
“你连‘人’究竟是什么都未曾看清，又如何去断与人相关的案子？”
顾维桢的目光，像被钉子钉死一样，死死钉在那幅图上。
他办过的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疯狂闪过。
那些无法解释的死因，那些语焉不详的验尸格目，那些被束之高阁、归为“疑案”的卷宗。
原来，不是没有答案。
是他们，连看懂答案的眼睛都没有！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冰冷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冤案堆积如山，看着无辜者枉死？”罗敬亭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维桢，圣人说格物致知，可没说哪些物格得，哪些物格不得！”
罗敬亭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酷与平静。
“格物，就是要把这天地万物，拆开来看，揉碎了看！”
“人，亦是其中一物。”
顾维桢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罗敬亭，这位大清的钦天监监正，这位西学社的同道。
一种强烈的共鸣感冲刷着他的西肢百骸，驱散了方才彻骨的孤独。
他不再是独自站在寒风中的那个人了。
旷野之中，他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举着火把的疯子。
他收回手，从笔架上，重新取下那支粗粝的炭笔。
在另一张白纸上，模仿着解剖图的样式，画出了一根手骨的形状。
笔触依旧生涩。
却再无半分迟疑。
罗敬亭看着他的动作，将一个用油布包好的、更小的册子推到他面前。
“这些，是西学社同仁翻译的初稿，关于人体骨骼的部分。”
“不够。”
顾维桢头也不抬，笔锋未停。
“什么不够？”
“光看图，不够。”
顾维桢放下炭笔，抬起眼，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首视着罗敬亭的双眼。
“我要亲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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