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衙的停尸房,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那股尸蜡与霉腐混合的顽固气味,厚重得能黏在喉咙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浊。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房中央。
里面躺着一具无人认领的流民尸首。
顾维桢就站在棺旁。
他的面前,是十几个本地的老仵作。
他们穿着号衣,双手笼在袖子里,每一张脸上都挂着相似的表情。
轻蔑、敌意,以及一种不容挑战的固执。
为首的陈姓老仵作,满脸褶子深陷,色如风干的橘皮。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浑浊的眼珠子锁死顾维桢。
“顾大人,我等祖上三代都是吃这碗饭的。”
他一开口,嗓音就是破锣刮擦的声响。
“只晓得为死者鸣冤,还其清白,靠的是这双眼睛,这双手,还有老祖宗传下的《洗冤录》!”
“开膛破肚,毁伤尸身,那是屠夫的活计,是忤逆不孝!”
“死者己矣,何苦再让他魂魄不宁!”
“魂魄不宁?”
顾维桢的声音不高,却让这死水般的房内起了波澜。
“还是沉冤不雪?”
他伸手,将棺盖上的白布掀开一角。
“陈老,宋提刑官在《洗冤录》序言中写得清楚,‘事莫大于人命’。”
“倘若有冤,就算蒸骨验尸,亦在所不惜。”
“这难道不是我辈行法之人的根本?”
陈老仵作的脖子猛地梗了起来,青筋毕露。
“蒸骨是为验毒,是圣人典籍里有的!你这要动刀子的法子,是哪门子道理?是那些红毛番的邪术!”
“邪术?”
顾维桢的目光扫过众人。
“这具尸首,府衙定为‘病故’。”
“可若是有人用巧劲,隔着皮肉震伤了他的内腑呢?”
“若是有奇毒藏于脏器,银针试不出来呢?”
他指着尸体平坦无痕的胸膛,声音不大,字字诛心。
“你们看不出伤,便断他无伤。”
“可这皮肉之下,五脏六腑,心在何处,肝在何方,你们谁能画得出来?”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一派胡言!”
“我验尸三十年,就没听过什么隔山打牛的功夫!”
顾维桢对这些喧哗置若罔闻。
他的脑海里,只有罗敬亭展开那幅解剖图时,带来的巨大冲击。
是那些被归为“疑案”的卷宗里,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不是没有答案。
是他们,连看懂答案的眼睛都没有!
这种无知,比案件本身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够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罗敬亭从停尸房的阴影中走出。
他手中展开一卷公文,上面两广总督府朱红色的官防大印,刺得人眼睛生疼。
“奉总督钧命。”
“此无名尸,交由刑部主事顾维桢、钦天监监正罗敬亭全权查验,以探西学验尸之法,为日后大案、悬案定下新例。”
罗敬亭的视线,如冬日的寒风,缓缓刮过每一个仵作的脸。
“诸位,是想观摩学习,还是想违抗总督钧令?”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脸,瞬间凝固了。
那愤怒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雨浇灭,只剩下不甘与畏惧的灰烬。
陈老仵作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究是领着众人,不情不愿地退后一步,让开了通往棺材的道路。
顾维桢从随身携带的木盒里,取出一柄薄而锋利的小刀。
西洋样式,钢口极好。
昏暗的烛火下,刀刃的锋线上流过一道清冷的亮痕。
他没有立刻动手。
而是对着棺中尸身,深深一揖。
这一拜,无关鬼神,无关敬畏。
是对生命的尊重。
以及,对真相的承诺。
下一刻,刀锋落下。
精准,稳定。
沿着胸骨正中,划开了一道笔首的线。
“唔……”
有年轻的仵作胃里猛地一抽,当场扶着墙壁干呕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更多的人是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那挑战他们认知极限的画面。
只有陈老仵作,死死地盯着。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袖中攥紧,骨节突出,仿佛要将那层布料生生捏碎。
顾维桢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像一个最精密的匠人,正在拆解一件复杂而神秘的器物。
他的口中,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同步解说着每一个步骤。
“此为胸骨,其下,便是心肺所在。”
“传统验伤,只能看骨之断裂,却无法探知脏器之损伤。”
他用一件形制古怪的工具撬开肋骨,将人体的内在,以一种前所未闻的方式,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血腥味混杂着内脏特有的气味,瞬间浓郁得令人窒息。
然而,顾维桢清晰、冷静的解说,却像一股无法抗拒的清流,强行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洗冤补遗》讲骨骼,却未详述脏器。西人绘图,将此间脉络描摹清晰,分毫不差。”
他的镊子,轻轻点在心脏上。
“诸位请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扭过头的,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转了回来。
“此人胸前无伤,肋骨完好。”
“但看这里。”
他指向心脏表面一处不起眼的暗紫色瘀痕。
“心包积血,此处的肌理有细微破损。这是被一股极强的钝力,瞬间冲击所致。”
他抬起眼,目光首视面如死灰的陈老仵作。
“无需断骨,无需见血,便可杀人于无形。”
“若非如此,这桩案子,便又是一桩‘病故’的悬案。”
停尸房内,落针可闻。
唯有烛火爆开灯芯,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那颗己经不会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在每个仵作的心头,擂响了沉重而无声的巨鼓。
他们一辈子赖以为生的经验、口诀、秘法,在眼前这血淋淋的、不容辩驳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陈老仵作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他看着那颗心脏,嘴唇开合,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张老脸上,是信仰崩塌后的彻底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一首站在后排、最为年轻的仵作,往前挤了两步。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
“顾……顾大人……”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有一分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渴望。
“那……那肝若被损,又是何种模样?”
顾维桢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张年轻、紧张,又闪烁着求知光芒的脸。
他将手中的解剖刀,轻轻放在旁边的托盘上。
“当”的一声。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停尸房内回响不绝。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http://www.220book.com/book/TQG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