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次交锋（下）
彼得罗夫听完，脸上的倨傲终于褪去了大半，他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感谢翻译同志的清晰说明和周工程师的坦诚。” 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就在气氛似乎有所缓和时，彼得罗夫的目光却再次投向那台依旧在滋滋作响、屏幕波形狂舞的示波器，嘴角又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么，请原谅我的再次好奇。既然仪器状态不佳，为何不更换一台性能更好的进行演示？还是说……”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李副主任和略显窘迫的周工，“……贵方对于自身技术的展示，其实并无太大信心？或者，这就是你们当前能提供的最高测试条件了？”
这话语里的轻蔑和挑衅，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刚刚缓和的气氛。
李副主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捏紧了沙发扶手。
周工也气得瞪大了眼睛，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这己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首指我方能力和条件的羞辱！
整个接待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副主任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刚解了围的林晓声。
彼得罗夫好整以暇地看着，等待着一个难堪的回答。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俯身在示波器后调试的陆明远，缓缓首起了身。
他脸上沾了一点松香污渍，蓝色的工装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沉静地落在示波器那依旧狂乱的屏幕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彼得罗夫的问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默：
“性能更好的仪器？我们当然想用。但彼得罗夫工程师，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现实情况。”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坦诚，没有丝毫火气，却字字千钧。
“这台示波器，是所里目前唯一能用于S波段信号定性观察的设备。它确实老了，指标也落后了。但我们没有外汇去购买西方先进的仪器，国内也暂时造不出同等水平的替代品。”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看向彼得罗夫，“条件有限，这是事实。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自身技术的验证没有信心，更不代表我们会因此放弃追求更高的目标。”
他伸出手指，指向示波器屏幕上那虽然扭曲、却依旧顽强存在的脉冲轮廓：“看，信号还在。虽然波形失真，但我们知道它代表什么。我们用它来发现问题，验证思路，哪怕只能看个‘趋势’。真正的信心，不是来自于完美的仪器，而是来自于在有限条件下，一次次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来自于对基本原理的深刻理解和不懈探索。”
陆明远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愤怒的反驳，只有工程师面对现实的冷静陈述和对技术本质的执着。
他坦然承认了设备的落后和条件的艰苦，却在这种承认中，展现出一种不卑不亢的韧性和对目标的坚定。
这远比任何情绪化的辩解更有力量。
林晓声心中一震。
她迅速、精准地将陆明远的话翻译成了流畅的D国语，没有丝毫修饰，原原本本地传递了那份平静的坦诚和不屈的信念。
她看到彼得罗夫眼中那丝戏谑和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正的惊讶和沉思。
这位年轻工程师的冷静和务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副主任和周工也愣住了，看着陆明远沉静的侧脸，一时间忘了愤怒。
陆明远说完，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便又低下头，拿起电烙铁，继续专注地尝试排除示波器的故障。
滋滋的噪音再次响起，但在这一刻，这噪音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上了一种在困境中坚持前行的、笨拙而有力的节奏。
接待室内的空气，悄然发生了变化。一场由仪器故障引发的、险些滑向外交尴尬的危机，被陆明远一番朴实无华却掷地有声的话语，以及林晓声精准冷静的传递，暂时稳定了下来。
林晓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位沉浸于修理、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年轻工程师身上，带着一丝全新的、深刻的审视。
离开令人窒息的接待室，考察团在李副主任和赵干事的引领下，前往下一个参观点——代号“玄武”的高温老化测试车间。
穿过几道厚重的防火门，空气中的气味陡然变得浓烈而复杂。
巨大的工业排风扇在墙壁高处轰鸣，却依然驱散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浓重的化学气味。
这是一间半地下的巨大车间。
光线昏暗，主要依靠几盏悬挂在高高顶棚上的、罩着铁丝网罩的防爆灯提供照明。
一排排如同钢铁巨棺般的烘箱沿着墙壁延伸，发出低沉的嗡鸣，橘红色的指示灯显示着内部惊人的高温——85℃、100℃、125℃……更高的烘箱表面甚至能看到空气因高温而扭曲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绝缘材料受热后散发的特殊焦糊味、环氧树脂固化的辛辣气息、以及金属和陶瓷在高温下蒸腾出的、难以言喻的工业气息。
巨大的噪音更是无处不在：烘箱压缩机的沉闷嘶吼、散热风扇的尖锐呼啸、还有各种计时器此起彼伏的蜂鸣声，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工业噪音交响曲，面对面说话都需要提高音量。
彼得罗夫的目光扫过车间，最终被一排特殊的烘箱吸引。
这些烘箱体积更大，指示灯显示着“85℃ / 85%RH”的字样——这是双85高温高湿老化测试。
透过烘箱门上的耐热玻璃窗口，可以看到里面密集排列着各种电子元器件。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在其中一种外形独特、采用浅棕色陶瓷封装、带有粗壮金属引脚的晶体管上。
他快步走过去，指着其中一枚，用极快的语速、夹杂着大量行业俚语和缩略语，向紧跟在他身边的周工程师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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