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窝在阳台的摇椅里，意识浮沉。书本盖在脸上，隔绝了光线。这己是第二个夜晚，江家想必还在无头苍蝇般乱撞，他倒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咔嗒——”
房门锁芯轻响。江烬心头一紧，虽料想多半是沈灿，身体还是本能地绷起一丝警觉。
“江烬？”沈灿声音传来，伴随着走近的脚步声和塑料袋的窸窣。
走近后，他将手里几个袋子搁在近处，“我妈买的阻隔贴，还有抑制剂，是你之前在医院托我带出来的，都拿来了。我妈特意交代，你刚分化，抑制剂得用专门调配的那种，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江烬没应声，也没打断，只是控制着摇椅，让它继续轻轻晃动，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
“咱们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我记得咱第一次认识，还打架了是不是？”
“嗯，你还哭鼻子了，”江烬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
“啧，陈芝麻烂谷子还提！”沈灿作势要踹摇椅，脚抬到一半又顿住，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飘忽了一下，“……我就是想不通，你从小打架那么横，怎么就……”后半句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
“怎么？”江烬侧过头，眼底带着点促狭的意味，“想我分化成Alpha嫁给我？”
“滚，”他毫不犹豫回绝，“咱俩不合适！”
江烬低低咳了几声，胸腔震动，那点凉薄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吃药了吗，马上就可以查成绩了，别到时候因为身体又上不了飞机，”沈灿说着目光扫向茶几，就要去够药瓶。
“吃了，”江烬抬手虚虚一拦，指尖没什么力气，“你别咒我就行。”
“谁咒你，”他小声嘟囔，烦躁地抓了把后脑勺的短发，发茬刺着手心，“……算了。”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吸了口气，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故作轻快的响亮：“江烬！提前恭喜你啊——自由了！”
说完目光追着江烬的视线投向窗外。远处是璀璨如星河倾泻的万家灯火，而他们身处的这一隅，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小灯，幽幽地亮着，微弱得如同江烬胸口那簇早己被冷风吹得摇曳欲熄的火苗。
“奶奶……”他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带着笨拙的安抚，“会保佑你的！”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扎进江烬的心脏。他整个人陷进摇椅的阴影里，那双望向虚空的眼睛，死寂得如同沉入万年冰封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灯光落在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仿佛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融化在这片昏沉的光影里，无声无息消散。
沈灿捕捉到他眼中微弱的光沉了下去，声音带着点强撑的力度：
“我们做个约定吧？”
“你去国外读书，毕业后无论有没有完成奶奶交给你的任务，都回来！”
屋子里陷入死寂，就在他以为听不到回答时，耳边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低音。
“嗯！”
“你还记得奶奶的任务吗？”他突然问。
“记得！”
“是什么？”
“……让我画……” 江烬的声音顿住，似乎在积攒力气，又或者是在抵御某种汹涌的情绪，“……画一百幅，我认为最美好的画。等再见面……送给她。”
“完成几幅了？”
沉默……
只有窗外遥远的灯火在无声闪烁。
沈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答案。一幅都没有！
奶奶所谓的“任务”，不过是在江烬坠落的深渊里，仓促抛下的一个救生圈，一个让他抓住“未来”的理由。
一百个快乐瞬间？一百处动人风景？哪怕是一百个荒诞离奇的梦境碎片……对此刻沉在冰海深处的江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影。
“不说这个，”江烬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强行打破了沉寂的氛围，“敬自由！”
“好，敬自由！”
——
日子倏忽滑过，转眼便是放榜日。
天光清朗，万里无云，是个查分的好天气。然而，无论别人是喜是忧，是欢呼还是叹息，都与江烬无关……
他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踱到阳台边缘。微微眯眼，感受着日光落在皮肤上，脸上是一片近乎死寂的闲适。
“叮铃铃——”
手机铃声乍响，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江烬眉梢微挑，指尖划过接听，语气是拒人千里的漠然：“不考虑国内院校，不必浪费……”
“江先生，”一个毫无起伏的男声截断了他的话，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幽幽地从听筒里渗出来，“您的朋友沈灿，此刻正在‘随缘’网吧查分，成绩还不错。父母工作是什么……哦对，老师和医生……”
“你是谁？”江烬声音绷紧，脸色苍白。他猛地回身，几乎是扑到窗边，刷地一声将厚重的窗帘死死拉拢！动作带起的微尘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江烬捂住嘴，试图将翻涌的咳意压下去。再想问时，耳边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擂鼓。
他喘息着，一边按下沈灿的号码，一边跌撞着冲向门口。赤足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又压抑的轻响。
鞋带胡乱系上，电话正好接通。
“怎么，想我了？”沈灿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平常，背景音里隐约有网吧的嘈杂，“今晚想吃什么，烧烤怎么样？我让老板不放辣椒。”
“你为什么去外面查分？”江烬拉开门，楼道里的风灌进来，他压低了棒球帽檐，快步融入楼外炽烈的阳光下，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哦，班里几个关系好的约了线下一起查，图个热闹。你情况特殊嘛，我就没提……怎么了？”他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沈灿，”江烬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背景的嘈杂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长久的沉默，只有江烬压抑的呼吸声和穿过巷弄的风声。
“我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家里没收拾，麻烦你抽空帮我收拾一下。如果有人问起……”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就告诉他们。”
“那怎么可能！”沈灿几乎咆哮。
“没事，我不去你之前知道的那个地方了，”江烬释然一笑。
“那我……”沈灿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惊慌，“……我以后……是不是找不到你了？”
“这只是暂时的，”江烬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是物品，”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帽檐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生而自由……再见。”
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果断掐断了通话。
抬手，拦车。
“师父，国际机场！”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好，恐怕有点挤哦？”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乘客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麻烦您，尽量快。”
江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金色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他皮肤下脆弱的青色血管映照得清晰可见，整个人像一件失水过多、布满裂痕的瓷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对方应了一声，专心开车。
“咳咳……咳咳咳……”无法抑制的剧咳再次袭来，江烬蜷缩着身体，单薄的后背剧烈起伏。
“小伙子，你这……没事吗？要不要先……”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满脸担忧。
“不用！”江烬抬起头，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坚持，打断了他的话，“请开快点！拜托了！”
司机师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
他自己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按了蓝牙耳机上的接听键。
“……嗯……嗯……知道了……”他含糊地应了几声，声音压得很低。通话时间极短。
挂断后，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次抬眼，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那个靠在窗边、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年轻人。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
接着，在下一个岔路口，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腕猛地一打——
车身毫无预兆地偏离了通往机场的主干道，拐进了一条陌生的、车流稀少的支路。
——
熟悉的楼宇飞速倒退，渐渐被荒芜的郊野景色取代。
江烬感觉头越来越沉，像灌了铅。抬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果然又烧起来了。
指尖下意识探向后颈，确认腺体上的阻隔贴还稳稳地覆着，才勉强喘了口气。
可当他费力抬起眼皮望向窗外陌生的旷野时，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高热的眩晕。
“停车！”他声音嘶哑，却带着冷厉，“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哎你这小伙子，生病了还闹脾气，要命的，你父母都联系我了！”
“什……么！”
江烬的质问被眼前的景象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几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越野车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停在那里。
车边，十几个身着统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矗立，目光锁定了这辆突兀闯入的出租车。全是生面孔，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快走，我不认识他们！”江烬捂住剧痛的心口，几乎是嘶吼出来，肺部拉扯着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司机也彻底慌了神，看着那阵仗，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小伙子你别骗我！”
说话间几辆黑车己经完成了对出租车的合围。一个领头模样的保镖大步上前，看也没看江烬，首接将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从半开的车窗扔到了副驾驶座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开门。人放下，钱拿走。”
司机看着那沓足以抵他几个月辛苦钱的钞票，又惊又惧:
“我不要，”他把钱甩了出去，转头对江烬道，“小伙子，我帮你报警？”
“江少爷，您父亲会帮谁呢？”保镖悠悠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烬的心脏，瞬间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所有的愤怒、不甘、挣扎，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
“打开车门吧。”
车门锁“咔哒”一声弹开。
江烬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自己从后座挪出来。双脚踩在滚烫粗糙的土地上，虚浮得几乎站立不住。
保镖微微欠身，带他走向其中一辆黑车。
江烬坐进后座，身体接触到冰凉的座椅，整个人瞬间下去，死寂的灰败笼罩着他，将他与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彻底隔绝开来，仿佛沉入一片无声的黑暗深渊。
“江少爷？” 副驾驶上，似乎是负责人的保镖回头观察着他惨白的脸色和毫无生气的状态，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您怎么了？”
“死不了，”江烬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车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良久，就在保镖以为他不会多说一个字时，江烬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讽传来:“谁……给了三个亿？”他几乎是碾出这几个字。
“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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