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保镖回。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空调冷气的味道，压抑得令人窒息。
江烬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心脏的抽痛交织，但他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清醒。良久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信息素匹配度是多少？”
保镖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手，指尖轻轻按在微型耳麦上，似乎在无声地请示。
片刻后才放下手，侧过头，语气平板无波地复述:
“我并不知道，但先生刚刚说:99％！”
“99%……” 江烬低低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冰冷的数字。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冷笑撕裂了车内死寂。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重重按上后颈那处被阻隔贴覆盖的、脆弱而滚烫的腺体。
“真可笑，还没见到人，它就替我选择好了，”他忍不住自嘲，眼底划过冷光。
保镖识趣地噤声，将头转回前方，仿佛自己只是一尊会呼吸的雕塑。车厢重新沉入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江烬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呼吸声。
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裂，意识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他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皮，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一点点滑落、蜷缩。
前方等待他的，无论是陆家，还是那个99%的“天命”，亦或是别的什么……
总归，没有比这更彻底的死刑了。
——
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上浮。
睁开眼，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黑暗。手机不知所踪，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冰冷干燥的气息。
他被关起来了。
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像盲人般摸索西周。先是触到了椅脚，然后是桌面边缘……他沿着桌沿移动，试图勾勒出这个囚笼的轮廓。
“咣当——！”
一个放置在桌角的瓷碗被手肘扫落，碎裂声在死寂中炸开，刺耳得令人心惊肉跳。
几乎是同时，门外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
江烬瞳孔骤缩，在黑暗中凭着本能蹲下，指尖触到一片锋利冰冷的陶片。他用力攥紧，掌心瞬间传来被割裂的锐痛，温热的液体沿着指缝渗出。
是谁？押送的保镖？99%匹配度的Alpha？还是……别的什么人？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清晰传来。
一线刺眼的光从门缝挤入，瞬间刺破黑暗，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轮廓。
没有任何犹豫！江烬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积蓄起力量，在门被推开更大的瞬间，扑向门口的身影！
然而——
对方显然早有预判。
极其轻巧地后退半步，动作流畅。一只手精准扣住了他持“凶器”的手腕，另一只手几乎是瞬间就扼住了他纤细的咽喉！
“呵……”一声低沉的轻笑在江烬头顶响起，对方呼吸拂过他的额发，“都进了我房间，还玩猫鼠游戏？”
“说吧，怎么进来的？”他又问了一句。
窒息感瞬间攫取了江烬所有感官。肺部的空气被急剧榨干，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这濒死的窒息，原来和以前快饿死的感觉也差不多……
“滴嗒——”
一滴温热的血珠，从他紧攥着陶片、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间坠落，砸在脚下光洁的昂贵地砖上，绽开刺目的猩红。
江烬被迫仰着头，身体因缺氧而微微颤抖，望向对方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近乎挑衅的冷漠——仿佛在说“有种就杀了我”！
扼住咽喉的人显然读懂了他眼中无声的挑衅。隐在阴影里的眼睛眯了眯，随即松开对方白皙的脖颈，扣住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发力，将整个人往后推去！
江烬踉跄几下，勉强站稳，捂着喉咙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对方指尖嫌恶地捻了捻，目光扫过江烬苍白脸上因窒息和咳嗽泛起的病态红晕，唇角勾起一丝讥诮:“激我，还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江烬好不容易压下喉间腥甜，抬手用指背擦过唇角，掀起眼帘，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沙哑:
“陆少爷不如自己问问家人，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房间？”
“我自然会问，但你马上从我的房子里……出去！”
江烬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与……某种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扯了扯嘴角，往楼下跑去。
大厅里还有不少人，投来十分震惊的目光。
冮烬一首盯着玄关处，越来越近，最后手搭上去……
门开了，外面是更深沉的夜色
他一步踏出，身影瞬间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关门声在他身后沉重地响起，隔绝了身后那片奢华的牢笼和所有窥探的目光。
“惊淮，怎么回事？”留着中长发、戴着银边细框眼镜的人最先开口，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旁边染着浅金色寸头的青年立刻接话:“听说陆家买了个S级Omega，不会就是……”
寸头青年对面，穿着花哨衬衫的男人夸张地挑眉，目光在陆惊淮阴沉的脸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促狭的笑，火上浇油般问道:“哦豁，S级？淮哥你不会后悔吧？”
“呵，就那副风一吹就倒、手一碰就半死不活的样子？”陆惊淮心烦意乱，也懒得和他们开玩笑，“走，出去。”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
“走吧走吧，”一群人陆续起身往外走。
陆惊淮落在最后，摸出手机屏幕上飞快敲击，一连发送了几条信息。才将手机揣回口袋，紧抿着唇，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
江烬没有手机，找了个车站确定位置，摸遍口袋，才发现连两枚硬币也凑不出，身份证和护照也没了。
他僵在原地，胸腔里堵得发慌，耳畔却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水声……
车站旁是个人工公园。暑气在夜色里蒸腾，路上行人稀落得可怜，昏黄路灯下，只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
江烬拖着步子，挪向那片黑暗中的水域。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湖面上碎开，铺成一片闪烁不定的粼粼波光。仿佛有魔力。江烬的脚步忽然钉在了原地。一个压抑了很久的念头又浮现出来……
就在他将要被这个念头淹没时，另一张面孔浮现出来。布满风霜，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
江烬双手倏地攥紧，下一秒，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骤然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一股难以抑制的怨怼冲上喉头：
“您说累了就走了，又为什么要给我布置这么难的任务，最美好的一百幅画，M的……美好？美好在哪儿？谁TM画得出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兜头罩下，沉重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不禁想:
我……也好累……
时间似乎凝固了，又似乎流逝得毫无意义。就在意识快要沉入那片冰冷湖水的死寂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刺破了空气：
“朋友？”
那声音谈不上悦耳，甚至带着点沙哑的疲惫，却像一道微弱却强韧的电流，猛地攫住了他即将停跳的心脏。
迟钝地转动眼珠。
“擦擦吧。”算不上白皙的手递过来一包半开的纸巾，包装揉得有点旧，带着生活摩擦的痕迹。
江烬几乎是本能地接过来，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指尖微颤，这才抬起头颅看向声音的主人。
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一个极其普通的轮廓：一张扔进人堆就找不见的脸，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样式过时的帆布包。她是这座城市里最不起眼的那种人，像一粒微尘，汇入人海便了无痕迹。
“谢谢……”
话音未落，那强撑的堤坝瞬间溃决。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他死死攥着那包纸巾，却没有去擦，任凭泪水冲刷着狼狈。
女人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被风吹皱的、闪烁不定的湖面，仿佛在对着湖水说话：
“哭哭就好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有什么是哭一场解决不了的，要是不行，就再哭一场，哭到没力气为止。总比憋死强。”
不等江烬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不快，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絮叨劲儿:
“其实死亡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你还这么年轻，不会是高考失利吧？虽然高考很重要，但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打不倒你，就不算失利。”
江烬摇头，表示不是。
“那就是爱情？”她像是了然，又像是思索，“其实感情这种东西，只是生活的调味品，等你长大了会发现，两个人是生活，一个人也是生活，快乐就好。”
“如果你是觉得走的太累，那就不要停，继续走，走多了就不累了，”她笑着说出这话，指了指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人影“晚上十一点了，还在外面奔波，可我们只会继续向前，年轻人，路是自己选的，坑是自己填的，终点站也是自己定的。但有一点——认输？那可不是个好习惯。”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了江烬死水般的心湖。
“你能画出一百幅美好的画吗？”江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头，目光投向被路灯晕染的夜空，仿佛在记忆的长河里认真打捞。片刻转过头，眼神清澈而笃定：
“小时候爬上老槐树偷枣，又怕又馋，刺激得心都快跳出来，但枣是真的好吃？”
“还有光脚下河摸鱼，水凉得激灵，脚底板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
“还有我妈……”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温暖的怀念，“她做的红烧肉……能把隔壁小孩都馋哭，吃一口，就觉得这世上再大的委屈也值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平凡得近乎琐碎的片段，在她口中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江烬脸上，昏黄的光线模糊了她普通的五官，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真诚：
“……还有今天，碰见了你。”
江烬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看着让人很舒心嘿嘿，”她斟酌着词句，笑容坦荡，“这也算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事儿之一了。”
“我？”江烬下意识歪了歪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腔里那颗沉寂己久的心脏，像被强行按下了启动键，骤然狂跳起来，带动着呼吸也倏地加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我……也算吗？”
她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千真万确！”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江烬的眼眶，酸涩得厉害。他几乎是仓促低下头，掩饰瞬间的失态。
原来……我……也可以被称作“美好”？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猝不及防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
一阵急促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湖畔短暂的宁静。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迅速围拢过来。
为首一人微微躬身:“江少爷，您没事吧？陆董事长要见您。”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片刻朝江烬随意挥了挥手，像告别一个刚聊完天的普通路人：
“你家人来了，我走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平实的调子。
说完便转身，朝着她原本要走的方向，迈开步子。
没有“再见”，也没有多余的客套，那瘦小的身影，就这么一步步走进路灯与黑暗交织的光影里。光线在她身上流淌、褪色，最终，她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在浓稠夜色的轮廓之中。
有些人，注定只是漫长旅途中的惊鸿一瞥。
一面之缘，便是全部的交集。
他会随着岁月在记忆里渐渐模糊，褪去具体的眉眼，最终凝结成一道朦胧的剪影——脆弱得像捧在手心的月光，一触即散，却偏偏在灵魂深处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刻痕。
“江少爷？”保镖再次催促，声音低沉。
江烬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波澜一点点平息，最终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走吧。”他沉默转身，跟随着那些黑色的身影，朝着另一个被“既定”的方向，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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