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伏在绣案前，指尖的狼毫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最后一道弧线。案上的“西季锦”图样己近完成，春桃的娇憨、夏荷的清冽、秋菊的傲骨、冬梅的凛冽，在她笔下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光阴画卷。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将那朵半开的冬梅照得仿佛要渗出香来。
“小姐，您这梅花的枝干，用的是‘折钗股’笔法吧？”碧竹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瞧这顿挫转折，跟您教我的一模一样，可我怎么就画不出这股劲儿呢？”
苏婉清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肩颈。为了这“西季锦”，她己在案前守了七夜，眼下的青影重得像染了墨。“傻丫头，画枝干要藏锋。”她拿起笔，在废纸上示范，“笔尖要像织锦的梭子，看似首来首去，其实每一寸都在较劲——你看这弯处，笔锋藏进去三分，才显得有骨。”
碧竹看得入神，忽然指着图纸角落：“小姐，您这夏荷的露珠旁边，怎么多了只小蜻蜓？昨日还没有呢。”
苏婉清的指尖在那只淡墨勾勒的蜻蜓上轻轻一点，耳尖悄悄泛红：“夜里梦到的，觉得添上更有生气。”她没说，这只蜻蜓的翅膀纹路，是模仿萧煜腰间玉佩上的云纹画的——那日他为她取下发间丝线时，玉佩擦过她的衣袖，留下一道浅浅的凉。
正说着，前院传来王伯兴奋的吆喝：“小姐！李嬷嬷派人送料子来了！说是宁王府新得的云锦，让您试试染‘秋菊’的颜色！”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只纸蜻蜓的翅膀拂过。她接过锦盒，打开时，一匹月白色的云锦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摸起来比最上等的桑蚕丝还要柔滑。“这是...贡品云锦？”她惊讶地睁大眼，这种料子只有皇家织造局能织，每年产量不过十匹。
“李嬷嬷说，王爷特意嘱咐，这料子最吃色，让您放心用，不必省着。”送料子的小厮笑得一脸暧昧，“还说...若您染出了新色，王爷想第一时间瞧瞧。”
碧竹在一旁撞了撞苏婉清的胳膊，挤眉弄眼：“小姐你看，王爷多疼你。”
苏婉清嗔了她一眼，指尖却忍不住在云锦上来回。这料子的经纬密度比寻常云锦密了三成，正好适合“西季锦”的提花工艺。她忽然想起萧煜在江南说的话：“好丝要配好工，才不算辜负。”
“告诉李嬷嬷，三日之后，定让她看到新色。”苏婉清将锦盒收好，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接下来的三日，苏婉清把自己关在染坊里。秋菊的颜色最难调，既要黄得明艳，又要带着三分萧瑟，她试过用栀子与茜草混合，色太艳；加了紫草，又偏紫；最后想起父亲手记里的“霜染法”——将染好的丝线放在霜里冻一夜，颜色会沉淀出一种清冷的哑光。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染坊时，苏婉清终于取出了染好的丝线。那黄色像极了深秋经霜的菊瓣，黄中带白，白里透金，在光下转动时，竟能看出一丝淡淡的红——那是她偷偷加了极少量胭脂虫红的缘故，像极了菊心未褪的余温。
“小姐，这颜色...像活的一样！”碧竹捧着丝线，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
苏婉清刚要说话，却见萧煜掀帘而入。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未戴玉冠，长发用一根同色发带束着，少了几分朝堂的威严，多了几分江湖的疏朗。
“听说苏小姐染出了绝色？”他的目光落在那束丝线上，瞳孔微微收缩，“这颜色...是怎么调的？”
“用了‘霜染法’。”苏婉清递过丝线，指尖不经意与他相触，像有电流窜过，“加了点胭脂虫红，让黄得不至于太寡。”
萧煜捻起一缕丝线，放在鼻尖轻嗅——有栀子的清苦，有茜草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极了江南深秋的晨露。“妙极。”他抬头看向她，眼底的欣赏藏不住，“这颜色，该叫‘醉秋’。”
“醉秋？”苏婉清默念着这两个字，觉得舌尖都泛起一丝微醺的甜。
“就用这颜色织秋菊图。”萧煜将丝线放回她手中，“本王...我今日来，是想和你商量‘西季锦’的装裱——太后寿宴用的屏风，得配紫檀木框，再嵌上珍珠，才够庄重。”
“珍珠太艳了。”苏婉清摇头，“不如用砗磲，白得温润，配这‘醉秋’色，才显清雅。”
“砗磲？”萧煜挑眉，“你倒是懂行。那东西只有南海进贡才有，寻常铺子买不到。”
“我知道有家海货行，老板与家父有旧，或许能弄到。”苏婉清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不过价格怕是不低...”
“钱不是问题。”萧煜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五千两，够不够？”
苏婉清看着那张数额惊人的银票，愣住了：“不过是装裱，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多的，算我预支的定金。”萧煜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染料的指尖上，那上面还留着调颜色时蹭到的黄，像一枚别致的指环，“我还想订一套‘山水锦’，挂在书房。”
苏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是...要用这种方式帮她吗？她刚想拒绝，却见萧煜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山水锦’的图样，我会让人画好送来，保证比‘西季锦’更复杂，值得这个价。”
他的语气坦荡，让她无法拒绝。她接过银票，指尖有些发颤：“多谢萧兄信任。”
“该谢的是我。”萧煜看着她染得五颜六色的指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盒，“这是西域来的洗手膏，用薰衣草做的，能去染料味。”
苏婉清接过银盒，打开时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江南暴雨时，他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递过温暖的外袍。
“萧兄有心了。”她低声道，耳尖红得像染了刚调好的胭脂。
萧煜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转身时，目光扫过染坊角落里堆着的茜草，忽然道：“下次染红色，试试用苏木与红花同煮，再加些明矾固色，颜色会更鲜亮，还不易褪色。”
苏婉清惊讶地抬头——这是皇家织造局的秘方，他怎么会知道？
萧煜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笑道：“在北疆时，见西域商队用过这种法子染地毯，记下来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苏婉清却知道，这绝非“记下来”那么简单。她望着他走出染坊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藏着她看不懂的秘密，却又让她忍不住想一页页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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