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二响。
云锦坊的后院还浸在墨色里，只有染坊屋檐下悬着的那盏马灯，漏出一圈昏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歪斜的灯影，像一汪被打翻的浓茶。风从太湖方向吹来，带着水汽的凉，卷过廊下晾晒的丝绸边角，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倒比更夫的梆子声更能勾人醒觉。
苏婉清就坐在染坊后院的青竹凳上。凳面被历年的露水浸得发乌，她却像浑然不觉，指尖正捻着一缕丝料。
那丝料在昏暗中泛着奇异的光。不是寻常锦缎的珠光，而是像把揉碎的彩虹捏进了丝线里——月光斜斜扫过时，是淡紫混着银蓝；马灯的光凑近了，又透出点鹅黄与绯红，层层叠叠，像雨后初晴时天边没散的霞。这是三日前萧煜奔赴边境前，托侍卫送来的“霞光锦”，据说是西域小国进贡的珍品，一年只产十匹，连宫里的娘娘都未必能见着。
“西域的蚕，是吃着苜蓿花长大的。”送锦的侍卫是萧煜身边最得力的陈七，说话时眼神首愣愣的，却带着点憨实的认真，“王爷说，苏小姐懂丝，这东西到了您手里，才能显出好来。”
苏婉清当时没接话，只让碧竹取了二两银子赏他。陈七推拒再三，最后红着脸收下，临走前又补了句：“王爷还说，边境安稳，让您不必挂心。”
挂心吗？
她指尖无意识地着丝料的边缘。这料子细得惊人，一百根丝拧成一股，才抵得上寻常蚕丝的粗细，摸在手里像淌过的水，连呼吸重些都怕吹断了。萧煜是武将，常年在北疆风沙里打滚，竟会留意这些女儿家才在意的东西？
她将丝料往脸颊边贴了贴。料子带着夜露的凉，却奇异地熨帖了眉心的褶皱。自上次户部查税风波后，萧煜深夜来过一次云锦坊。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他穿着玄色常服，靴底还沾着巷口的泥，进门却先问她：“织机没被抄走吧？”
她当时正蹲在账房整理被税吏翻乱的账本，听见声音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笑的眼里。他说：“不必慌，我己让人递了折子，明日就有旨意来。”果然，第二日宫里就来了人，不仅撤回了查税令，还赐了块“诚信经营”的鎏金匾额，红绸裹着，悬在前厅，倒像给风雨飘摇的云锦坊镀了层护身符。
可她还没来得及备上谢礼，就听说北境蛮族异动，宁王殿下领了圣旨，三日内就得启程。
“小姐，这天还没亮透呢，露水重，仔细着凉。”
碧竹的声音从月亮门外飘进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丫头总是这样，看着大大咧咧，心却细如发丝——知道她这几日总往染坊跑，特意让厨房煨了姜茶，此刻正用个蓝布帕子裹着陶壶，一步一趔趄地走来，帕子边角还沾着灶灰。
苏婉清慌忙将霞光锦往袖中藏，指尖却被丝料的边角勾了下，拉出个细小的血珠。她往嘴里吮了吮，抬眼时己换上副淡然的样子：“醒得早，坐会儿罢了。”
碧竹将陶壶往石桌上一放，揭开盖子，一股姜糖的暖香立刻漫开来。她眼尖，早瞥见苏婉清袖中露出来的那截彩光，撇着嘴笑：“又在看王爷送的那宝贝丝料？昨儿我就见您对着它发呆，袖口都磨起毛了。”
“胡说。”苏婉清端过陶壶倒了杯姜茶，热气熏得她眼尾发潮，“我是在想新染料的方子。上次试的紫草和苏木，总调不出正红，得再掺点茜草试试。”
“是是是，您想染料。”碧竹凑过来，挤眉弄眼的，“那王爷留的信鸽，笼子都快被您擦秃了，也是为了‘想染料’？”
苏婉清握着茶杯的手一紧，热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她指尖蜷缩。她瞪了碧竹一眼，却没真生气——这丫头跟着她长大，情分早超越了主仆，有些藏不住的心思，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敢露三分。
“边关战事要紧，哪能为这些琐事分他的心。”她低头吹着杯里的姜茶，水面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等他凯旋归来，再谢不迟。”
“凯旋归来，您打算怎么谢？”碧竹追问，眼睛亮得像两颗新剥的荔枝。
苏婉清没接话。她想起自己枕头底下那个未完工的香囊。是用霞光锦裁下的一角做的，巴掌大的尺寸，上面用金线绣了朵含苞的绿萼梅，花蕊处缀着三颗小米粒大的珍珠——那是她攒了半年的碎珠，一点点磨圆了的。
昨夜灯下，她犹豫了许久，终是咬着线头，在香囊内侧最隐蔽的地方，绣了个极小的“煜”字。针脚又细又密，像怕被人窥见的心事。
“就...就备些上好的云锦，送他做帐幔吧。”她含糊道，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像染缸里刚浸过的苏木色。
碧竹笑得更欢了：“帐幔？王爷府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缺您这床锦被？依我看啊...”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前院传来的一阵喧哗打断。不是寻常的开门声，倒像是有人在推搡，夹杂着苏明远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几重院落都能听见：“让开！我是她堂叔，进自己家的铺子，还需要通报？”
苏婉清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姜茶的暖意瞬间凉透了。
苏明远？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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