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坊的染坊里，新雇的染工正专注地搅动染缸里的靛蓝染料。他叫阿默，是苏婉清在查封令解除后招的，说是江南逃难来的，一手染织技艺却出神入化，尤其是处理金线时，手法精妙得连织了三十年锦的张妈都自愧不如。
“阿默师傅，这孔雀蓝染得真匀净。”碧竹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进来，见染缸里的丝线像浸在深海里，忍不住赞叹，“比上次苏明远带来的那批料子强多了。”
阿默转过身，脸上沾着点靛蓝，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看着倒像个憨厚的少年郎：“苏小姐给的方子好，用了乌梅水固色，自然不容易褪色。”他接过馒头，指尖却在触到温热的面时微微一颤，像是不习惯这般烟火气。
苏婉清从账房出来时，正看见阿默在整理一堆五彩丝线。他手指翻飞，将丝线按色谱排列，动作快得像在织一张无形的网。最末那缕金线，被他绕成一个精致的羽形，尾端还留着半寸松散的线头——这是“凤羽织”的起线手法，据说只有前朝皇室织工才会。
“你这手法，是跟谁学的？”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阿默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金线收进竹篮：“家传的手艺，让小姐见笑了。”他低头时，鬓角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慌乱。
苏婉清没再追问，转身回了书房。但她记住了那个羽形结——母亲的嫁妆匣里，有块残破的锦缎碎片，边角处就有个一模一样的结。
三日后，萧煜派来的暗卫送来密信，用的是军中的反切码。苏婉清对照着父亲留下的密码本翻译出来，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
密信上说：梁王府近日频繁接触一批江南来的工匠，似在寻找懂得“凤羽织”的人；同时，他们在追查三十年前护送“前朝遗孤”逃离京城的商队，领队姓苏。
姓苏的商队...父亲年轻时确实带过商队去江南。
凤羽织...阿默的起线手法。
苏婉清猛地抬头，看向染坊的方向。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染缸上，折射出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阿默此刻正在晾晒刚染好的丝线，背影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想起阿默入职时，说自己父母双亡，却在清明那天，偷偷往城外方向烧了纸钱；想起他看《染术辑要》时，目光总停留在那页被污损的地图上；想起他处理一种叫“凤仙花”的染料时，用的是只有宫廷造办处才有的银制工具。
“碧竹，去取我上次染的那匹‘凤纹锦’来。”苏婉清的声音有些发紧。那是她按古籍记载复原的纹样，用了阿默染的金线，此刻或许能成为试金石。
碧竹刚把锦缎铺开，阿默就端着染好的丝线进来了。看见那匹锦缎上展翅的凤凰，他手里的竹篮“啪”地掉在地上，丝线散落一地，脸色惨白如纸。
“这...这纹样...”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凤凰尾羽处的金线，“你怎么会...”
“你认识？”苏婉清步步紧逼，目光像染缸里的靛蓝，深不见底，“这是‘凤羽织’，前朝皇室的专用技法。你一个江南逃难来的染工，怎么会认得？”
阿默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小姐饶命！小的...小的是前朝织工的后人，家父曾在宫中织锦处当差...”
苏婉清的心跳如擂鼓：“梁王府找的人，就是你？”
“是...也不是。”阿默的声音带着哭腔，“梁王要找的是懂得‘凤羽织’全套技法的人，小的只学了皮毛。他们抓了小的妹妹，逼小的来云锦坊打探消息，说...说这里有他们要找的人...”
“找什么人？”
“前朝公主。”阿默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婉清，“他们说，当年护着公主逃出宫的商队，把公主交给了苏家，还留下了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一块用‘凤羽织’做的令牌。”
苏婉清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上，父亲留下的那本《染术辑要》掉下来，正好砸在脚边。扉页散开，那张被污损的地图在阳光下摊开，紫宸殿的标记旁，隐约能辨认出“凤羽台”三个字——那是前朝织锦处的所在地。
原来父亲藏的不是地图，是寻找信物的线索。
原来阿默的出现，是梁王布下的网。
原来她身上流的，真的是前朝皇室的血。
就在这时，染坊的门被推开，萧煜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雪粒——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婉清，我...”他的话在看到跪地的阿默和散落的密信时戛然而止，瞬间明白了一切。
西目相对，苏婉清从萧煜眼中看到了震惊、疼惜，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坚定。她忽然觉得，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秘密，那些让她惶恐不安的血脉，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可以托付的去处。
雪越下越大，染坊的窗棂上很快积起一层白。阿默的啜泣声、窗外的风雪声、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在这间藏着无数秘密的染坊里，织成一张新的网——这一次，网住的不是猜忌与恐惧，而是携手面对真相的勇气。
萧煜走到苏婉清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像染缸里最坚韧的丝线，将两个被命运纠缠的灵魂，紧紧系在了一起。他们都知道，前路必定布满荆棘，但只要彼此信任，再密的罗网，也能织出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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