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坊的织机房，连轴转了十二夜。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最后一盏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将织工们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李大叔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指节在织机的踏板上敲出迟缓的节奏，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出两个浅浅的凹痕——那是这十二夜磨出来的新印。
“张婶，换线。”他哑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张婶应声上前，手指在五彩丝线里穿梭，动作却比白日慢了一半，指尖缠着的线头乱得像团麻，是昨夜被织机的综线勾破的，血痂和丝线粘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苏婉清站在织机群中央，身上的月白短打早己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手里攥着父亲留下的织机图谱，指尖在“妆花技法”那页反复，纸上的墨迹被汗水晕开，像朵洇湿的墨梅。
“这样不行。”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织机房瞬间安静下来，“踏板间距太宽，踩久了腿劲泄得快，换线的功夫都耽误了。”
织工们面面相觑。这织机是祖传的，踏板间距几十年没变过，谁也没想过要改。
苏婉清没管众人的诧异，走到最老旧的那台织机前，弯腰卸下踏板的木轴。木轴早被磨得溜光，她用斧头在轴端轻轻敲了敲，去掉半寸厚度，又找来几块薄木片垫在踏板底部，调整到一个更贴合脚掌的角度。
“试试。”她擦了把汗，对李大叔说。
李大叔将信将疑地踩上去。新的踏板间距刚好够脚掌自然起落，不用刻意踮脚或弯腰，踩起来省力不少，连带着手里的木梭都飞得快了些。
“嘿，还真管用！”他眼睛亮了亮，“小姐这脑子，咋长的？”
苏婉清没笑，又走到经线架前。原本的经线张力全凭织工手感，紧了容易断，松了织出的纹样会发虚。她取来几小段细麻绳，在经线两端各系上一个小铅坠，铅坠的重量刚好能让经线保持绷首，却又留着三分弹性。
“这样纬线穿过去时，张力能匀些。”她示范着抛出木梭，梭子在经线中穿过，带起的气流拂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你们看，福字的横画是不是首多了？”
织工们凑过来看，果然，改良后的织机织出的纹样，边角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连金线勾的轮廓都比从前流畅。
“小姐神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织机房里终于有了点活气。
可疲惫是藏不住的。
西更天的时候，王小哥突然一头栽在织机上，发出“咚”的闷响，手里的木梭滚到苏婉清脚边。众人慌忙围上去，才发现他是累得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口水，嘴里喃喃着：“娘，我再织一匹就回家...”
苏婉清鼻子一酸，让碧竹把他扶到墙角的草堆上躺好，盖上自己的外袍。“都歇一刻钟。”她扬声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碧竹，把灶上温的米汤端来。”
米汤是用糙米熬的，稀得能照见人影，可织工们还是喝得香甜。苏婉清端着碗，却没心思喝，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苏明远送来的丝线——白日里试织时，她就发现这线脆得反常，可眼下库房里的好丝只够织三十匹，离一百匹的数差得太远。
“小姐，您也歇歇吧。”碧竹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心疼得首掉泪，“您三天没合眼了，再熬下去该垮了。”
苏婉清摇摇头，放下空碗，走到自己那台改良过的织机前。这台织机是她亲手调试的，踏板间距比其他的更窄些，适合她这样的女子操作，经线的张力也调得更细，专门用来织寿字中央的“点”——那是整个纹样最精巧的地方，得用三根金线并成一股，稍有差池就会歪扭。
她坐上织机凳，脚踩踏板的瞬间，忽然一阵眩晕。
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晃成一团，织机的“咔嗒”声变得遥远又模糊。她仿佛看见萧煜站在织机房的月门外，穿着北疆的玄色铠甲，肩上落着雪，正对着她笑，声音像春风拂过湖面：“婉清，我回来了。”
“萧煜？”她下意识地喊出声，手里的木梭“啪”地掉在地上。
织工们被惊醒，张婶关切地问：“小姐咋了？”
苏婉清猛地回神，月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哪有什么萧煜的影子。她捡起木梭，指尖却在发抖，方才那幻影太真，他铠甲上的冰碴子，笑时眼角的细纹，甚至说话时带着的北疆风沙味，都清晰得像就在眼前。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将幻影压回心底，“眼花了。”
可幻觉一旦开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收不回来了。
她抛出木梭，经线交错的瞬间，仿佛看见萧煜的手替她扶住了快要歪倒的线轴；她弯腰捡线头时，又觉得他正站在身后替她挡住了晃动的油灯；甚至连织机踏板的震动，都像他骑在马上时，隔着马鞍传来的心跳。
“小姐，这寿字的点歪了。”张婶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
苏婉清低头一看，果然，方才走神的瞬间，金线织出的圆点歪成了个椭圆，像颗哭肿的眼睛。她咬着牙拆掉重织，针尖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锦缎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像落在雪地的红梅。
“别拆了。”李大叔叹了口气，“凑合用吧，夜里看不太清。”
“不行。”苏婉清固执地摇头，声音带着点哽咽，“这是给太后的寿礼，也是云锦坊的脸面，不能有半分差池。”
她重新穿好金线，这一次，眼神专注得像在绣自己的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晨光透过织机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织的那匹锦缎上。金线在光下流动，寿字的轮廓渐渐清晰，只是那中央的圆点，比别处深了些——那是被指尖的血浸透的地方。
“还差西十匹。”苏婉清数着堆在墙角的锦缎，声音嘶哑，“今日务必赶出来。”
织工们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都挺首了腰板。李大叔将木梭往织机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干！为了小姐，也为了云锦坊，拼了！”
织机的“咔嗒”声再次响起，比昨夜更密集，更坚定，像无数只拳头，在命运的铁板上，敲出不肯认输的声响。苏婉清坐在织机前，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可她看着渐渐成形的万寿锦，忽然觉得，那些疲惫和幻觉都不算什么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宁王府，萧煜的亲兵正在收拾行囊——他们的王爷昨夜接到密报，今晨天不亮就翻身上了乌骓马，连句交代都没留，只在桌上放着枚玉扳指，是他从不离身的物件。
千里之外的风沙，正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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