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尘土被往来的车马扬得老高,混着初夏的热风,扑在人脸上又干又涩。苏婉清缩在流民队伍的角落里,头上戴着顶破了边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身上那件粗布短褂打了三层补丁,袖口磨得发亮,是她从路边的货郎那里用半块碎银换来的——她得扮成最不起眼的逃难少年,才能躲过京城方向可能追来的眼线。
草帽下的脸,还沾着些刻意抹上的污泥,掩去了原本清丽的轮廓。可那双眼睛藏不住情绪,总在不经意间瞟向北方,京城的方向。风里隐约传来唢呐声,断断续续的,像钝刀子割着心。今日是萧煜大婚的日子,她能想象出那场景:红绸漫天,鼓乐喧天,他穿着大红的喜服,牵着丞相千金柳如眉的手,一步步踏上宁王府的红毡,接受百官的朝贺。那画面刺得她眼眶发酸,她赶紧低下头,盯着脚下的石子,把那些不该有的念想踩碎在尘土里。
包袱被她紧紧抱在怀里,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父亲留下的染织手记,还有那半块刻着“昭华”二字的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的棱角硌着肋骨,像母亲在无声地提醒她:别回头,往前跑。
行至滁州境内的黑风岭,前路突然被一群蒙面人截断。他们骑着瘦马,手里的钢刀在日头下闪着寒光,为首的络腮胡扯开嗓子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流民们顿时慌了神,哭喊声、求饶声混在一起。苏婉清下意识地往人群后缩,手紧紧攥住包袱——里面的手记和玉佩,比她的命还重要。可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撞在一块青石上,怀里的包袱摔在地上,散开了。
染织手记掉了出来,封面上“云锦秘录”西个字格外显眼。更糟的是,包袱角的绸布被磨破,露出了里面半匹“霞光锦”的边角料——那是她下意识带出来的,总想着或许能换些盘缠。
“哟,这小崽子看着不起眼,怀里倒藏着好东西!”络腮胡土匪注意到了那抹流光,眼睛一亮,翻身下马走过来。他一脚踩在染织手记上,弯腰捡起那半匹锦缎,粗糙的手指抚过上面的暗纹,“啧啧,这料子,怕是能换十两银子!”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清身上,上下打量着,突然狞笑一声:“看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个小娘子扮的?不如跟哥哥回山寨,做个压寨夫人,比跟着这群流民强!”
苏婉清心头一紧,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他脸上砸:“滚开!”
石头没砸中,却彻底激怒了土匪。“还敢动手?给我抓住她!”络腮胡一挥手,两个小喽啰立刻扑了上来。
苏婉清转身就跑。她自小在染坊长大,手脚还算灵活,可穿着笨重的粗布鞋,怎么跑得过常年在山里打转的土匪?她慌不择路,顺着一条岔路往山上跑,脚下的碎石不断滚落,惊起几只飞鸟。
跑着跑着,前路突然断了。
她站在悬崖边,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匪徒,他们的狞笑声越来越近;身前是万丈深渊,云雾在谷底翻涌,隐约能听到湍急的水声,像无数野兽在咆哮。风从崖边刮过,掀飞了她的草帽,露出那张沾着污泥却难掩清丽的脸。
“跑啊,怎么不跑了?”络腮胡追到她身后几步远,手里的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小娘子,识相点就跟我们走,不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苏婉清看着他,又回头望了望京城的方向。那里有她被毁的云锦坊,有她没能说清的冤屈,有她曾心动过的人,还有她刚刚才知晓的、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身世。或许,从悬崖跳下去,反而是种解脱。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鸟,迎着风闭上了眼睛。
“别过来!”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决绝,然后纵身跃下。
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她,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哭嚎。她仿佛看到父亲在染坊里教她染线,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上金边;看到萧煜在云锦坊帮她穿金线,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两人都触电般缩回;看到自己织的第一匹“七彩流光锦”挂在晾架上,在月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最后定格在萧煜那双带着痛惜的眼睛上。
“对不起……”她在心里默念,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脸,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钻进鼻腔。她费力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跳动着,映在茅屋的竹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她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被子是粗布的,却洗得很干净,上面绣着一只凤凰,凤身用金线勾勒,尾羽处有九根特别长的翎羽,每一根都用不同色线绣成,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凤凰的眼神,竟与她颈间玉佩上的纹路隐隐相合。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苏婉清转过头,看见一个青衣老妪端着药碗站在床边。老妪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挽着,鬓边斜插着支玉簪,样式古朴,上面刻着半朵梅花,花瓣的弧度、花蕊的纹路,都与她颈间那半块玉佩严丝合缝,像是一对。
“水……”苏婉清的嗓子干得发疼,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
老妪赶紧放下药碗,端来一杯温水,用小勺喂她喝下。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她才稍微缓过劲来。
“是您救了我?”她问,目光落在老妪鬓边的玉簪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老妪点点头,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她颈间露出的半块玉佩上。那玉佩被汗水浸得发亮,“昭华”二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老妪的眼圈瞬间红了,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像两滴迟来的雨。
“昭华公主的女儿……终于找到你了。”老妪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压抑了二十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苏婉清猛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您认识我母亲?”她追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
老妪赶紧按住她:“别动,你从崖上摔下来,幸好被崖边的老藤接住,只是伤了骨头,得好好养着。”她擦了擦眼泪,起身从墙角的樟木箱里取出一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绢布。
绢布大约三尺长,边缘己经磨损,却依旧能看出上面精致的绣工——那是一幅凤凰展翅图,羽翼用七十二种不同色线勾勒,赤、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色又细分出深浅,过渡得自然流畅。更奇特的是,每一根翎羽的纹路里都藏着细小的针脚,纵横交错,像是某种密码。
“我是你母亲昭华公主的陪嫁绣娘,人称青姨。”老妪抚摸着绢布,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在触碰最珍贵的回忆,“当年皇城被破前夜,公主知道大势己去,把刚满周岁的你交给我,让我带着你从密道逃出去。她说,这卷‘凤羽织’图谱是皇室至宝,能藏密信,能辨亲疏,只有流着皇室血脉的人才能完全学会……”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苦:“我抱着你一路往江南逃,却在滁州境内遇到乱兵。为了护你,我把你藏在草垛里,自己引开追兵,等我回来时,草垛空了,只留下这个……”她从绢布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锁,上面刻着“婉清”二字,“后来我才知道,是你父亲苏明堂——不,他本是前朝禁军统领赵珩——路过那里,把你救走了。他为了护你,改名换姓,烧掉了所有与前朝有关的东西,只留下这半块玉佩和银锁。”
苏婉清看着那卷图谱,手指抚过上面的针脚——那些细密的交叉纹路,竟与父亲教她的“凤羽针”完全吻合。原来父亲从未隐瞒,他教她的每一种针法,都是母亲留下的皇室绝技;他守护的每一个秘密,都是用性命换来的安稳。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绢布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血脉里不仅藏着前朝的仇恨,还藏着这样沉甸甸的爱与传承。
“青姨,”她哽咽着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请您教我‘凤羽织’。”
老妪看着她,眼中闪过欣慰的泪光,重重点了点头:“好,好孩子,这门技艺,终于能传回它真正的主人手里了。”
油灯的光在茅屋中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幅跨越了二十年的画。崖边的风还在呼啸,却吹不散这茅屋中的暖意,也吹不灭苏婉清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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