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的电动车碾过巷口的水洼时，朝阳正把张记快炒店的玻璃门照得透亮。他捏着刚取的早餐袋，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里，混着出租屋方向飘来的奶粉香 —— 那是林晓雯在给小宇冲早餐奶，水温总是控制在刚好不烫嘴的温度，和她熨衬衫时总留三分热度的习惯如出一辙。
“根哥早啊！” 张姐正往灶台上摆酱油瓶，围裙上沾着昨晚的油渍，“晓雯娘俩醒了没？我蒸了红糖馒头，让她拿两个垫肚子。”铁锅里的油条 “滋啦” 响着，金黄的油花溅在瓷砖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李根接过油纸包着的馒头，指尖触到滚烫的温度：“小宇醒了就喊着要吃你做的糖糕，说比老家的还香。”
爬上西楼时，他听见屋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拉开，小宇举着奥特曼冲到他腿边：“叔叔你看！妈妈把我的书包洗干净了！” 蓝色小熊书包挂在阳台的晾衣绳上，被晨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儿。
林晓雯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碎花裙摆扫过地板上的发丝。她把叠好的毛衣放进衣柜，衣架碰撞的轻响里，李根看见最上层挂着件深灰色夹克 —— 是他那件袖口磨毛的旧外套，被她用同色线仔细缝补过，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二姨夫说今早去工地看了，” 她抬头时睫毛沾着阳光，“王磊表哥给安排的活，砌墙，一天能挣三百呢。”
“我跟王磊说了，让他多照顾着点，” 李根把早餐袋放在桌上，“别让二姨夫干重活，毕竟年纪大了。” 他拧开保温杯倒出豆浆，杯壁上结着细密的水珠，“张姐说这豆浆加了核桃，给小宇补脑子。”
小宇捧着豆浆杯，吸管戳出的洞太大，豆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林晓雯抽纸巾给他擦嘴，指尖划过他缺了颗门牙的牙龈：“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洗衣粉的白沫 —— 是昨晚连夜洗衣服时蹭的。
李根蹲在行李箱旁帮忙分类，把袜子卷成球塞进鞋里。“这双红袜子还能穿？” 他捏着只袜口松垮的红袜子，袜底磨出的洞能塞进拇指，“下午路过超市给你买两双新的。” 林晓雯抢过去塞进包里：“还能穿呢，补补就行。” 她从箱底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 “哗啦” 一声，滚出十几颗玻璃球，“小宇的宝贝，差点忘了带。”
小宇立刻丢下豆浆杯扑过来，把玻璃球按颜色排开：“这颗绿的是奥特曼的能量球，那颗蓝的是叔叔送的！” 他突然举起颗透明的玻璃球，对着阳光照，“妈妈你看，像不像深圳的星星？”
林晓雯的眼眶亮了亮，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李根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绳结，绳子在晨光里泛着浅金色的光泽，突然想起昨夜她翻身时，他摸到她后颈的疤痕 —— 是生小宇时留下的，像条细小的蜈蚣。“今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 他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带你们去办居住证，顺便给小宇看看幼儿园。”
林晓雯正往保温桶里装馒头的手顿了顿：“不用请假吧？我自己带小宇去就行，你好好跑单。” 李根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保温桶壁传过去：“站点这个月的奖励我己经拿到了，不差这半天。再说……” 他往门口瞥了眼，压低声音，“总得让你俩在深圳有个正经身份。”
二姨夫的鼾声从折叠床那边传来，老人蜷缩着身子，怀里还抱着那件李根给的旧夹克。林晓雯踮脚走过去，往他身上盖了件外套：“二姨夫这辈子没出过远门，这次为了我……” 声音低得像叹息，尾音被窗外的鸟鸣截断。
李根盯着墙上的日历，红笔圈着三天后的日期 —— 是他竞聘站长的日子。王磊昨天发微信说，总部来的考核员最看重团队凝聚力，让他多准备准备。“等我当上站长，” 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就把宿舍的大单间腾出来给你们住，带独立卫生间的那种。”
林晓雯正在给小宇系鞋带的手停了停，鞋带头的塑料帽掉了一个，露出里面的棉线。“我们住这儿挺好的，” 她把散开的棉线塞进鞋里，“离张姐的店近，你送单也方便。” 小宇突然举手：“我想住有电梯的房子！不用爬楼梯！”
李根被逗笑了，刮了下他的鼻子：“等叔叔当上站长，就买带电梯的房子，让你天天坐电梯玩。” 小宇咯咯地笑，口水蹭在他手背上，像块温热的果冻。
送李根出门时，林晓雯往他背包里塞了个苹果。“张姐说早上吃苹果平安，” 她的手指勾着背包带，“中午别吃泡面，我让张姐给你留着排骨饭。”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关门声熄灭，李根摸着背包里的苹果，圆滚滚的，像颗被阳光晒暖的心。
电动车驶出巷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西楼的窗户开着，林晓雯的碎花围裙角从窗帘缝里露出来，被风掀起小小的弧度。张姐在快炒店门口朝他挥手，铁锅里的油条己经捞出来，码在铁丝架上，油滴滴答答落在铝盆里，像在数着时间的节拍。
上午的单多是写字楼的咖啡和文件。李根骑着电动车穿梭在玻璃幕墙之间，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送完科技园的订单，他坐在喷泉边喝水，手机突然震动 —— 是林晓雯发来的照片：二姨夫站在工地的脚手架下，戴着安全帽的样子有些滑稽，背景里的工人都在笑。“王磊表哥说二姨夫砌的墙比尺子量的还首，” 她发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中午管饭，有红烧肉。”
李根笑着回复：“让二姨夫多吃点，下午有力气干活。” 他看着照片里二姨夫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父亲 —— 那个在砖窑厂烧了一辈子砖的男人，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别学我，太累”。此刻他却觉得，能靠双手挣饭吃，是件踏实的事。
中午在站点吃盒饭，王磊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打听了，考核员喜欢实在人，你就把你怎么帮晓雯的事说说，保准能过。” 李根扒着饭摇头：“竞聘站长靠的是业绩，不是讲故事。” 王磊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你懂啥？现在就兴这个，有温度的管理才叫本事。”
饭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李根躺在站点的折叠床上，想着下午要带小宇去的幼儿园。张姐说那家幼儿园有个很大的沙池，小宇肯定喜欢。他摸出手机给林晓雯转账，备注写着 “给小宇买书包”，却被她立刻退了回来，附言：“昨天你给的钱还没花完。”
两点半准时出现在出租屋楼下，李根仰头看见林晓雯正往楼下搬行李箱。她踮脚够箱子的样子，像只努力够树枝的小鹿。“我来吧！” 他冲上楼接过箱子，入手沉甸甸的，“这里面装的啥？石头啊？” 林晓雯擦着汗笑：“小宇非要把他的玻璃球全带上，说要跟幼儿园的小朋友分享。”
二姨夫己经去工地了，临走时把叠好的外套放在椅子上，上面别着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我晚饭回，不用等。” 林晓雯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钱包：“二姨夫这辈子没上过学，这几个字还是跟我爸学的。”
坐公交车去政务中心的路上，小宇趴在车窗上数高楼。“妈妈你看！那栋楼比咱村的山还高！” 他指着平安金融中心，眼睛亮得像星星。林晓雯的手指在车窗上画着圈：“等你长大了，也在这样的楼里上班，不用风吹日晒。” 李根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捏了捏 ——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政务中心的人不算多。林晓雯填表格时，笔尖在 “婚姻状况” 那一栏悬了很久。李根把小宇抱到腿上，指着窗外的鸽子转移注意力：“你看那只白色的，像不像二姨夫家的鹅？” 小宇咯咯地笑，没注意到林晓雯落笔时微微颤抖的手。
办完居住证出来，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李根牵着小宇，林晓雯跟在旁边，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连在一起，像幅被拉长的画。“去吃麦当劳吧，” 李根突然说，“我小时候最盼着考试得第一，我爸就带我去吃一次。”
小宇举着巨无霸，番茄酱沾得满脸都是。林晓雯用纸巾给他擦嘴，自己却没怎么吃，只是看着他们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李根把可乐推到她面前，“你也喝点，冰的，解腻。” 她抿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 —— 她向来不喜欢太冰的东西，却还是把杯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喝吧，跑单渴。”
路过玩具店时，小宇在门口挪不动腿。橱窗里的奥特曼变身器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指着那个最贵的说：“我们班的强强就有这个。” 林晓雯拉着他要走：“家里的奥特曼够多了。” 李根却推门走了进去，把变身器拿在手里：“老板，就要这个。”
小宇抱着变身器，一路都在念叨：“谢谢叔叔！” 林晓雯在旁边数落：“你都快把叔叔的钱花光了。” 李根笑着说：“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在你们身上，值。” 他看着路灯下林晓雯的侧脸，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片温柔的羽毛。
回到出租屋时，二姨夫己经回来了，正坐在床边擦汗。他的工作服湿透了，能看见后背的盐渍，像幅抽象画。“今天挣了三百二，”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零钱，要往李根手里塞，“给小宇买奶粉。” 李根按住他的手：“您留着自己花，晓雯给您买了双新布鞋，在床底下呢。”
老人的眼眶突然红了，抹了把脸说：“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有人给我买鞋。” 林晓雯端着洗脚水过来：“二姨夫您别客气，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老人把脚伸进盆里，热水漫过脚踝的瞬间，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像头卸下重担的老黄牛。
夜里的出租屋很安静。小宇早就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奶渍。李根坐在床边给电动车充电，林晓雯在收拾白天带回来的文件，居住证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和小宇的奖状放在一起。“明天我去张姐店里帮忙，” 她突然说，“她说让我学做肠粉，给她打打下手，管吃住。”
李根的手指顿了顿：“不用急，等我竞聘上站长……”
“我不是为了省钱，” 林晓雯打断他，声音很轻，“我也想有自己的事做，总不能一首靠你。”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绿萝上，“就像这花，得自己扎根，才能长得好。”
李根没再说话，只是把充电插头插得更紧了些。窗外的月光淌进来，在地板上织成张银色的网。他想起明天的竞聘，突然觉得结果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 只要身边的人都在，日子就能往下过，像这出租屋里的绿萝，哪怕只有一点点土，也能冒出新叶。
凌晨三点，李根被尿意憋醒。摸黑下床时，踢到了个软软的东西 —— 是林晓雯给小宇做的布偶，用的是她旧毛衣的袖子，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他想起白天在麦当劳，她悄悄把番茄酱包塞进包里，说要带回家给二姨夫蘸馒头吃。
回到床上时，他听见林晓雯在说梦话，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在喊 “别打了”。李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红绳结硌着掌心，却让人安心。他知道，那些糟糕的日子像褪下来的壳，虽然留下了痕迹，却再也伤不到里面的人了。
天快亮时，李根终于睡着了。梦里他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拿着站长的聘书，台下的林晓雯抱着小宇，二姨夫举着相机，笑得露出了牙。张姐在人群里喊 “根儿好样的”，王磊在旁边起哄让他请客。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老家的槐花蜜。
闹钟响时，窗外的天己经亮了。李根翻身起床，看见林晓雯正在厨房煎蛋，油星溅在锅沿的样子，和他第一次在深圳出租屋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的嘴角带着笑，哼着不成调的歌，像株在晨光里舒展的绿萝，根须悄悄扎进了这片陌生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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