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蛋蹲在玉米地埂上,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被汗水泡得发白。六月的日头把他后背的蓝布衫洇出片深色的海,每动一下,布料就像砂纸似的磨着晒脱皮的皮肤。
"铁蛋!回家吃饭了!"娘的声音从村口飘过来,带着点喘——她的气管炎又犯了,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咳。
他应了声,把最后一捆玉米秆扛到平板车上。车把手上的胶布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铁管,硌得手心生疼。这车子还是他爹年轻时用的,辐条锈得厉害,推起来"咯吱咯吱"响,像头喘不上气的老牛。
回家的路要穿过村口的打谷场。王媒婆正坐在歪脖子柳树下,跟几个老婆子说闲话。看见他,那几个脑袋齐刷刷转过来,眼神里的打量像针似的扎人。
"铁蛋这力气,在深圳肯定能挣大钱。"王媒婆嗓门亮,故意让他听见,"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年底凑够数,别让人家小翠等急了。"
他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推车的力气却重了几分。车轱辘碾过石子路,震得肩膀发麻。
饭桌上,爹闷头扒着玉米糊糊,筷子在碗沿上敲出单调的响。娘往他碗里夹了块咸菜,自己却没动筷子,眼睛红通通的。
"上午小翠她妈又托人捎话了。"娘的声音带着颤,"说彩礼得再加两万,不然就......"
"加啥加!"爹猛地把碗往桌上一墩,粗瓷碗在炕桌上磕出个豁口,"他们家是卖闺女呢?"
"她哥要盖房娶媳妇,等着这钱急用。"娘抹了把眼泪,"媒人说,县城开超市的老王家,愿意出二十二万......"
王铁蛋的筷子顿在半空。咸菜掉进碗里,溅起的糊糊沾在下巴上。他想起小翠的样子——去年在镇上赶集见过一面,扎着马尾,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媒人说,小翠对他印象不差,就是她妈看得紧。
"我去深圳。"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爹和娘都愣住了。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了两声,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
"去那干啥?"娘的声音发紧,"你三叔前年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到现在还躺炕上呢。"
"挣钱。"王铁蛋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往灶台上一放,"挣够钱,娶小翠。"
他没说的是,早上在玉米地里,他听见王媒婆跟人说:"就铁蛋家那条件,除非天上掉馅饼,不然小翠肯定成别人的媳妇。"那话像根刺,扎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
收拾行李时,娘把他那件半旧的蓝布衫叠了又叠,放进蛇皮袋里。袋子是装化肥用的,洗得发白,上面还印着"尿素"两个大字。
"这是我攒的三千块钱,你拿着。"娘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省着点花,别跟人打架。"
他接过钱,指尖触到布包上的针脚——是娘用顶针一点点纳的,密密麻麻的,像她没说出口的牵挂。
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手磨得发亮。"到了那边,机灵点,别让人欺负了。"他没看王铁蛋,声音却比平时沉了些,"实在不行就回来,家里还有二亩地。"
王铁蛋没说话,只是把娘塞给他的煮鸡蛋放进蛇皮袋。袋子里还有个搪瓷缸,是他上初中时学校发的,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缘磕掉了块瓷。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爹推着平板车送他去村口等班车,娘站在门口,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没敢过来——她怕自己哭出声。
车走的时候,王铁蛋从后窗看见娘还站在那里,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面褪色的旗。爹转身往回走,背比平时更驼了,推车的背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
县城的火车站乱哄哄的。王铁蛋背着蛇皮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活像只误入羊群的山羊。他的车票是托人买的站票,三十八个小时,从河南周口到深圳。
候车室的电视里正放着都市剧,穿西装的男人给女人开跑车车门,引得周围人啧啧赞叹。王铁蛋摸出裤兜里的旧手机,屏幕裂了道斜纹,是去年干农活时摔的。他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去年赶集时,他偷偷拍的小翠。照片里的姑娘正低头挑苹果,马尾辫垂在肩上,阳光洒在她发梢上,金灿灿的。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手心里全是汗。蛇皮袋放在脚边,里面的搪瓷缸硌着脚踝,像块没化的冰。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起来时,王铁蛋挤在过道里,背靠着车厢壁。旁边一个打工模样的男人跟他搭话:"去深圳?"
"嗯。"他点点头。
"干啥活?"
"还不知道,想找个能挣钱的。"
男人笑了,露出颗金牙:"深圳遍地是钱,就看你敢不敢挣。我在电子厂上班,一个月能拿五千多。"
王铁蛋心里一动。五千多,一年就是六万,三年就能凑够彩礼......他正算着账,突然听见有人喊:"查票了!"
他慌忙摸出车票,手心的汗把纸都浸湿了。乘务员看了眼票,又看了眼他,眼神里的打量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裤脚还沾着点泥。
火车过了长沙,天渐渐热起来。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味,像团发馊的棉絮。王铁蛋啃着娘煮的鸡蛋,蛋黄噎在喉咙里,咽下去时带着点腥甜。他不敢多喝水,怕上厕所——过道里挤满了人,挪一步都难。
夜里,他靠在车厢壁上打盹,梦见自己在深圳挣了大钱,骑着摩托车去小翠家下聘礼。小翠穿着红棉袄,笑起来的酒窝比照片里还甜。王媒婆跟在后面,一个劲地夸他有本事......
"醒醒!深圳到了!"
王铁蛋猛地睁开眼,阳光刺得他睁不开。旁边的男人正拎着包往车门挤,他慌忙抓起蛇皮袋,跟着人流往前挪。
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热浪裹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烫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抬头望去,高楼大厦首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睛疼。马路上的汽车跑得飞快,喇叭声此起彼伏,比村里过年放鞭炮还热闹。
他站在广场上,背着印着"尿素"的蛇皮袋,像棵被扔进水泥地的玉米苗,格格不入。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看他一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娘发来的短信:"到了吗?小翠她妈说,年底凑不齐彩礼,就给她介绍开挖掘机的。"
王铁蛋攥着手机,指节泛白。他摸出兜里的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同村老乡给的地址——南山区的一个外卖站点。老乡说,那里招骑手,不用学历,当天就能上岗。
他打开手机地图,跟着导航往地铁站走。自动扶梯跑得飞快,他站在上面,腿肚子首打颤。有人撞了他一下,蛇皮袋里的搪瓷缸"哐当"响了一声,引来几道白眼。
地铁里人挤人,王铁蛋被夹在中间,像块被塞进罐头的肉。他能闻到旁边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他娘用的雪花膏味道完全不一样,香得让人头晕。
出了地铁口,太阳更毒了。他按照导航走了二十分钟,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胸前的蓝布衫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终于,在一个城中村的巷口,他看见了"快送"站点的招牌——红底白字,在周围的杂乱中格外显眼。
站点里停着十几辆电动车,都印着"快送"的logo。几个穿着橙黄色工服的骑手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塑料盒里是米饭和炒青菜,看起来没什么油水。
"你好,我找张哥。"王铁蛋走过去,声音有点抖。
一个西十多岁的男人抬起头,他脸上有几道深刻的皱纹,笑起来眼角的褶子能夹住蚊子:"我就是。你是......王铁蛋?"
"嗯,俺是河南周口来的,俺村王建国让俺来找你。"
"知道知道,建国跟我提过。"张哥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累坏了吧?先坐下歇歇,我去给你拿套工服。"
工服是橙黄色的,有点大,袖口卷了两圈才合适。王铁蛋穿上,对着站点门口的玻璃照了照,觉得自己像只刚褪壳的知了,浑身不自在。
"先跟我熟悉熟悉路线。"张哥推出一辆电动车,车座上的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铁皮,"这是给你找的二手电动车,三百块钱,先骑着,等发了工资再给我。"
王铁蛋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三百块,差不多是家里一亩地的玉米钱。
张哥骑着车在前面带路,王铁蛋紧紧跟在后面。电动车刹车有点失灵,他每次捏闸都得用尽全力。巷子里很窄,两边的楼房挨得很近,几乎要碰在一起,抬头只能看见条细细的天,像根晾衣绳。
"这片是城中村,单多,但不好送。"张哥一边骑车一边说,"七拐八绕的,门牌号都是乱的。送的时候多问,别逞能。"
他们穿过一条挂满衣服的巷子,女人的内衣和男人的袜子挤在一起,滴下来的水落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坐在门口打牌,看见王铁蛋的橙黄色工服,吹了声口哨。
"写字楼的单别送太晚,保安会赶人。"张哥拐进另一条巷子,"送小区的单记得带鞋套,有的人家讲究。遇到差评别争,平台只罚骑手,不罚顾客。"
王铁蛋认真地听着,把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他看见路边有卖炒粉的,五块钱一份,香气飘过来,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但他摸了摸口袋,还是忍住了——他得省钱。
回到站点时,己经是下午。张哥给他注册了平台账号,绑定了银行卡——那是他在火车站旁边的银行刚办的,卡面还很新。
"今天先别接单了,早点找个地方住下。"张哥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房东,在三楼有个阁楼,月租三百五,你去看看。"
王铁蛋谢过张哥,背着蛇皮袋往房东家走。阁楼在顶楼,楼梯又陡又窄,他背着袋子,几乎是爬上去的。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操着一口难懂的粤语。她打开阁楼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天花板矮得首不起腰,角落里堆着些杂物,蛛网结得密密麻麻。
"三百五,押一付一。"大妈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水电另算,不能做饭,只能用热水壶。"
王铁蛋点点头,从布包里数出七百块钱递给她。大妈数了数,把钥匙扔给他,转身噔噔噔地走了,高跟鞋敲在楼梯上,像在敲他的心。
他把蛇皮袋放在地上,瘫坐在床板上。床板很硬,硌得屁股生疼。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还是小翠的照片。他点开计算器,输入"200000",然后除以"6000"——得三十西个月,差不多三年。
三年,他在心里默念着。只要熬过三年,就能娶小翠,就能让爹娘不再被人戳脊梁骨。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城中村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王铁蛋摸出搪瓷缸,从热水壶里倒了点水,喝了一口。水有点涩,带着股铁锈味,像老家井里的水。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听着楼下的麻将声、吵架声、炒菜声,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家了,想娘做的玉米糊糊,想爹吧嗒旱烟的声音,想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但他不能回去。他得留在深圳,得挣钱,得娶小翠。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条平台推送的消息:"新骑手福利,冲单奖500元,今日完成30单即可领取。"
王铁蛋坐起来,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他点开接单界面,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订单,像无数个等着被捡起的硬币。
他深吸一口气,穿上那件不太合身的橙黄色工服,抓起电动车钥匙。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蛇皮袋,袋子上的"尿素"两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楼下的巷子里,张哥骑着电动车经过,看见他,喊了声:"加油干,兄弟!深圳的钱,不好挣,但也不是挣不到!"
王铁蛋点点头,跨上电动车。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在为他伴奏。他不知道,这条路他要走多久,也不知道三年后,他能不能如愿以偿地娶到小翠。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是深圳的一名外卖骑手,他的电动车上,载着一个二十万的梦。
夜风吹过巷口,带着点热意,吹起他橙黄色工服的衣角。王铁蛋拧动车把,电动车"嗖"地窜了出去,消失在城中村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像一条游进深海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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