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王铁蛋被手机震醒时，阁楼里还黑得像口井。屏幕上跳出平台的催单提示：“早高峰即将来临，新骑手专属冲单赛倒计时2小时。”他摸黑穿上橙黄色工服，布料上还留着昨天的汗味，混着阁楼里的霉味，像块发潮的抹布。
电动车昨晚充了半宿电，仪表盘上的指针颤巍巍地指着“70%”。他往车筐里塞了个馒头——是昨天在站点门口买的，干硬得能硌掉牙，又灌了满满一搪瓷缸凉水，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
凌晨五点的城中村，巷子里飘着隔夜的垃圾味和早点摊的油烟味。卖肠粉的阿婆己经支起了摊子，铁盘上的米浆冒着白汽，王铁蛋咽了口唾沫，脚却没停——一份肠粉要六块钱，够他买三个馒头。
打开接单软件，屏幕上的订单像撒了把芝麻。他选了个离得最近的：“龙华区XX大厦15楼，早餐套餐。”导航显示三公里，预估时间20分钟。他捏了捏车闸，刹车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在给他提气。
第一次骑电动车进城，王铁蛋的手心全是汗。机动车道上的汽车呼啸而过，后视镜里的车流像条愤怒的河，他死死攥着车把，在自行车道上歪歪扭扭地挪，好几次差点撞上护栏。路过一个路口，红灯亮了，他没看清，被交警吹了哨子：“骑慢点！不要命了？”
他慌忙刹车，车座下的铁链“哐当”撞在保险杠上。交警的眼神像刀子，刮得他脖子发烫，赶紧低下头说“对不起”，心里却在算时间——己经过去十分钟了。
等赶到XX大厦，电梯前挤满了穿西装的人。王铁蛋抱着早餐盒，被挤在最外面，闻着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和咖啡味，突然觉得自己的汗味格外刺鼻。有人嫌他挡路，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让让，别蹭脏了我衣服。”
好不容易挤上电梯，数字跳到15时，他松了口气，刚要迈步，却被保安拦住：“外卖不能进，放前台。”
“顾客让送上去。”他举了举手里的订单。
“公司规定，要么放前台，要么你自己打电话让他下来取。”保安抱着胳膊，眼皮都没抬。
王铁蛋只好拨通顾客电话，对方在那头吼：“我付了配送费的！你不送上来我投诉你！”他握着手机，手心的汗浸湿了屏幕，眼睁睁看着订单超时提醒跳出来——超时一分钟，扣五块。
最后顾客还是下来取了，穿着拖鞋，睡眼惺忪地接过早餐，没说谢谢，反而嘟囔了句“这么慢”。王铁蛋想解释，对方己经摔上了玻璃门。
回到电动车旁，他蹲在路边，啃着干硬的馒头。风卷着汽车尾气吹过来，馒头咽在喉咙里，像块石头。手机提示音又响了，是平台的罚款通知：“订单超时，扣款5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不能浪费，这是他今天的午饭。
上午十点，太阳开始毒辣起来。王铁蛋己经送了八单，电动车的坐垫烫得能煎鸡蛋，他的蓝布衫后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膏药。路过一个小区时，导航突然失灵，他在里面绕了三圈，才找到顾客说的3栋。
敲门时，门开了条缝，一只涂着红指甲的手伸出来：“放门口。”
“麻烦您签收一下。”他举着签收单。
“签什么签，赶紧走！”门“砰”地关上，差点夹到他的手。
他站在门口，听见屋里传来麻将声和女人的笑。低头看了看订单，是份三百多块的海鲜拼盘，而他这单的配送费，只有七块五。
中午在站点休息，张哥递给他一瓶冰水：“慢点跑，别急。我年轻时跟你一样，总想着多跑几单，结果把腰跑坏了。”张哥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正用个粉色的暖水袋捂着腰——那是他女儿淘汰下来的。
“张哥，你说我能凑够二十万吗？”王铁蛋喝着水，冰水流进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张哥叹了口气：“不好说。这钱啊，就像沙子，看着不少，攥在手里，不知不觉就漏没了。”他指了指站点墙上的公告，“你看，平台又改规则了，配送费降了两毛，罚款倒涨了。”
王铁蛋没说话，打开手机看冲单进度——才12单，离30单还差得远。他摸出胃药，干嚼了两片。早上没吃饭，现在胃里像有只手在拧，疼得他首皱眉。
“你也胃疼？”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他抬头，看见个穿橙黄色工服的女人，正从包里掏药瓶。她头发扎成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粘住，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
“嗯，老毛病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叫玲玲，西川来的。”女人递给他一颗糖，“含着，能好点。我以前也总胃疼，后来才知道，是饿的。”
王铁蛋接过糖，是水果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玲玲坐在他旁边，打开一个粉色的保温桶，里面是白米饭和炒青菜，还有个煎蛋，金灿灿的。
“你吃了吗？”玲玲把保温桶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女儿给我做的，她在附近上小学。”
“不用不用，我带了馒头。”他赶紧摆手，摸出包里的干馒头。
“吃吧，客气啥。”玲玲把煎蛋夹到他碗里——她自己的碗里，只有青菜和米饭，“咱们骑手，就是要互相帮衬着。”
他咬了口米饭，是温的，带着点锅巴的香。煎蛋有点糊，边缘发苦，可他觉得，这是他来深圳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玲玲告诉他，她离婚了，带着女儿在深圳打拼。前夫为了给她凑彩礼，借了高利贷，还不上跑了，留下她和女儿，还有一屁股债。“所以我知道，这钱不好挣，”她扒着米饭，“但也别太拼命，身体垮了，啥都没了。”
王铁蛋点点头，心里有点酸。他想起小翠，不知道她在家里，会不会也被她妈逼着相亲。
下午的单越来越多，王铁蛋的胃疼得更厉害了。有个单要送28楼，还没电梯，他抱着外卖盒往上爬，爬到15楼就喘不上气，扶着楼梯扶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伙子，送外卖的？”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下楼，看见他，“这么高，不容易啊。”
“没事，习惯就好。”他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
“我家孙子也在送外卖，”老奶奶叹了口气，“说要给我买个按摩椅，结果自己累得掉头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鞠了一躬，继续往上爬。送到顾客手里时，对方愣了愣：“怎么这么久？”
“没电梯，爬上来的。”他的声音发虚。
顾客看了看他汗湿的衣服，突然说：“辛苦了，这瓶水给你。”递过来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王铁蛋愣了一下，接过水，说了声“谢谢”。走下楼时，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冰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可心里却暖暖的。
傍晚下起了小雨，订单提示音像疯了似的响。王铁蛋穿上雨衣，继续接单。雨越下越大，视线模糊，他骑着车，在车流里穿梭，好几次差点打滑。送到一个KTV时，门童不让他进，他只好站在雨里等。
顾客出来时，醉醺醺的，接过外卖，随手扔给他一百块：“不用找了，赏你的。”
王铁蛋把钱递回去：“先生，找您九十二块五。”
“让你拿着就拿着！”男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摔在泥水里，雨衣破了个洞，雨水顺着洞往里灌。
男人哈哈大笑，搂着身边的女人走了。王铁蛋爬起来，捡起散落的零钱，一张张数好，塞进兜里。雨水混着泥水，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
晚上十点，他终于送完了第三十单。手机提示音响起：“恭喜完成冲单任务，奖励500元，将在三个工作日内到账。”
他趴在电动车上，累得不想动。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他湿透的工服，像层冰壳。胃里的疼一阵比一阵厉害，他摸出胃药，却发现药瓶空了。
“还没走？”玲玲骑着车过来，看见他，“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行。”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晕，差点摔倒。
玲玲没说话，把他扶到自己的电动车后座，慢慢往城中村骑。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贴了片冰。王铁蛋靠在玲玲的背上，能闻到她头发里淡淡的肥皂味，像他娘用的那种。
“明天别跑了，歇一天。”玲玲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不行，”他摇摇头，“我得挣钱。”
回到阁楼，王铁蛋瘫倒在床上。玲玲帮他倒了杯热水，又从包里掏出盒胃药：“这个你先吃，明天记得去买。”
他接过药，说了声“谢谢”。玲玲笑了笑，转身走了，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声音很轻。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不想想，不想再为那二十万拼命。可他一闭上眼，就看见小翠的笑脸，看见爹娘期盼的眼神，看见王媒婆嘲讽的嘴脸。
他摸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娘接的，声音带着睡意：“铁蛋？这么晚了还没睡？”
“刚忙完，娘。”他的声音有点抖，“我今天挣了不少，还拿了个奖金。”
“别太累了，”娘的声音哽咽了，“钱够花就行，别跟自己过不去。”
“不累，娘。”他吸了吸鼻子，“等我挣够钱，就回去娶小翠。”
挂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屏保上的小翠，突然笑了。笑到最后，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屏幕上，把小翠的笑脸晕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巷子里的积水里，像块碎了的镜子。王铁蛋把玲玲给的胃药吃了，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还有近处邻居的咳嗽声。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得穿上那件橙黄色的工服，骑着那辆刹车失灵的电动车，穿梭在这座冰冷又热闹的城市里。他的电动车上，载着的不仅是外卖，还有一个二十万的梦，一个关于彩礼、关于媳妇、关于尊严的梦。
这个梦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因为他是王铁蛋，是从河南周口农村来的外卖骑手，是爹娘的希望，是小翠的未婚夫——至少，他希望自己是。
夜深了，城中村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王铁蛋的阁楼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一颗在黑夜里挣扎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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