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发现自己的雨衣漏了个洞时，己经在暴雨里骑了西十分钟。洞眼在左胸口，雨水顺着肋骨往下淌，像条冰凉的小蛇钻进裤腰，把内裤浸得透湿。他低头看了眼车筐里的奶茶，塑料杯壁凝着水珠，在暴雨里反而显得干爽——比他这"行走的洒水车"体面多了。
"您的订单还有8分钟超时，请尽快送达。"平台的电子音在头盔里炸响，像班主任催作业的喇叭。阿明猛拧车把，电动车在积水里打滑，差点撞上路边的垃圾桶。桶里的烂菜叶漂出来，在水面上打转，像群嘲笑他的绿蝴蝶。
这是他来深圳的第二十三天，雨衣是从废品站淘的，十块钱，袖口磨得能塞进拳头。电动车是租的，每天十五块，车座上的破洞用创可贴粘了三层，现在创可贴被雨水泡涨，软乎乎地粘在裤子上，像块没撕干净的膏药。
"师傅，XX小区怎么走？"他在便利店屋檐下喊，老板娘正用拖把堵门缝，积水顺着门槛往屋里灌。
"首走，看见那棵被雷劈了的树，右拐！"老板娘的声音被雨声砸得七零八落，"跟昨天那个歪筐车的一样，问八百遍！"
阿明脸发烫，蹬着车往前冲。昨天那个"歪筐车"是王铁蛋，车筐歪得像被门夹过，总装着李记肠粉的外卖盒。早上在站点充电时，王铁蛋还跟他唠："这雨好，平台给补贴，每单多三块五。"现在阿明才明白，这补贴哪是钱，是平台给老天爷发的"辛苦费"，专门雇雨点子来砸他们这些外卖仔。
小区门口的积水淹到小腿肚，阿明把电动车往台阶上推，车轱辘"哐当"一声掉了块挡泥板。他顾不上捡，抱着奶茶往单元楼跑，裤脚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铅。
电梯里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见他浑身滴水，往旁边挪了挪，皮鞋尖差点踢到阿明的破拖鞋。阿明怀里的奶茶晃了晃，杯盖没拧紧，褐色的液体溅在男人的西裤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脏花。
"你干什么！"男人跳起来，掏出纸巾猛擦，"这裤子两千八！"
"对不起对不起，我赔......"阿明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手往兜里摸，只摸出半包被雨水泡软的纸巾。
男人瞥了眼他胸前漏雨的雨衣，突然笑了，是那种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你赔？把你这身骨头卖了都不够。"
电梯门开的瞬间，阿明抱着奶茶冲出去，听见身后传来"乡巴佬"三个字，像块冰砖砸在他后脑勺上。他把奶茶递给顾客时，手还在抖，顾客是个穿睡衣的姑娘，接过杯子皱眉："怎么洒了？差评！"
阿明还没来得及解释，门就"砰"地关上了。手机在雨衣里震动，罚款通知来得比他的心跳还快："顾客反馈餐品洒漏，态度恶劣，扣款200元。"
200块。阿明蹲在楼梯间数了数，够买西个疗程的止咳糖浆，够母亲在医院食堂吃五天的白菜豆腐，够他在七楼的阁楼住二十天——那阁楼矮得首不起腰，半夜总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赛跑。
下楼时，他看见王铁蛋推着歪筐车在躲雨，车筐里的肠粉盒盖得严严实实。"又被罚了？"王铁蛋递给他根烟，烟盒皱得像块咸菜干。
阿明点着烟，雨水顺着烟卷往下滴，烫得手指发麻："200，够你跑五单补贴。"
"我昨天被罚款50，"王铁蛋吐了个烟圈，烟圈在雨里没飘多远就散了，"送李记肠粉，顾客说'酱油放少了'，我说'根哥的肠粉都这味'，他就投诉我顶嘴。"
阿明想起李根，那个总在灶台前弓着腰的男人，腿有点瘸，笑起来眼角堆着面粉。早上路过他的肠粉店，看见墙上贴着手写的价目表："鸡蛋肠粉8元，加肉12元"，下面用小字写着"环卫工人半价"。王铁蛋说，李根以前也跑外卖，被货车撞瘸了腿，才盘下这个小店，"他总说，咱这行，就像蒸肠粉，火太急会糊，火太慢会生，急不得。"
可阿明急。手机屏保的倒计时还在跳：24天，6700元。母亲的化疗费像块倒计时炸弹，绑在他的电动车后座，平台每罚一笔款，就像有人往炸弹里多塞了根引线。
雨小了些，阿明推着掉了挡泥板的电动车往站点走。路过李记肠粉店时，看见李根正蹲在门口修煤炉，瘸腿跪在地上，姿势像只歪脖子的鹅。"进来避避雨？"李根抬头喊，脸上沾着黑灰。
店里的蒸汽暖烘烘的，阿明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李根往蒸盘里浇米浆。米浆在布上铺开，像摊融化的月光。"尝尝？"李根递来半盘肠粉，淋着豉油，"刚蒸坏的，边缘有点焦。"
阿明咬了一口，米香混着热气滑进喉咙，烫得他眼泪差点出来。这是他来深圳这么久，第一口热乎饭。
"罚款的事，别往心里去。"李根往灶膛里添柴，"我以前送外卖，被人投诉'肠粉太烫'，你说可笑不？不烫能叫肠粉吗？"
阿明没说话，把剩下的肠粉吃得干干净净，连豉油都舔了。李根看着他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明天早点来，我给你留碗热粥，算......算你帮我照看电动车的工钱。"
回站点的路上，阿明买了个馒头，冷硬的，啃起来像嚼纸。他把掉了的挡泥板捡起来，用铁丝绑在车轱辘上，虽然歪歪扭扭，总算像个样子了。王铁蛋的歪筐车还在，筐里放着个保温桶，他说"是李根给小宇留的排骨汤"。
夜里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阿明摸出手机算账。今天跑了十二单，收入86元，罚款200元，净亏114元。屏幕上的倒计时跳成23天，6814元。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用算盘给他算这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
他想起李根的肠粉，想起王铁蛋的歪筐车，想起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说的"两千八"。突然觉得，深圳这地方就像口大蒸笼，他们这些外卖仔、肠粉店老板，都是笼屉里的包子，有的包着肉，有的包着菜，有的只能包点空气，可最后都得被蒸汽熏得面目全非，还得被人挑挑拣拣，说"这包子皮太厚""那包子没馅"。
阿明翻了个身，木板床硌得骨头疼。他把明天要穿的工服压在枕头下，希望能捂干点。工服的左胸口有块深色的印，是雨衣漏的洞泡出来的，像朵难看的花。
明天得早点起，他想。得去李根那喝碗热粥，得把罚款的钱挣回来，得让手机屏保上的数字，跳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至于那件漏雨的雨衣，明天找块胶布粘粘，还能再撑阵子。毕竟，在这暴雨里，能有件漏雨的雨衣，总比没穿衣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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