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六月像口烧红的铁锅，连风都带着烫意。城中村的握手楼把天挤成条窄缝，电线在头顶缠成乱麻，晾晒的衣服滴着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泥洼——这里是李根的肠粉店、王铁蛋的电动车、阿明的倒计时，共同扎根的土壤。
阿明背着印着“高效复合肥”的蛇皮袋，站在深圳西站的出站口时，手机屏保的数字正跳得急促：47天，8300元。蛇皮袋底层是母亲烙的玉米饼，硬得硌手；中间裹着两件打补丁的蓝布衫；最上面压着铁皮饼干盒，里面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和张揉卷了的诊断书——肺癌晚期，下次化疗的缺口。
“阿明？”穿橙黄色工服的男人拍他肩膀，汗味混着机油味，像台跑了十年的拖拉机。是张哥，老乡托的人，“站点在握手楼三楼，你的车我留好了，刹车得用脚蹬着点。”
电动车穿过铁轨涵洞时，阿明看见墙根蹲着个流浪汉，铺盖卷上压着捡来的矿泉水瓶。张哥回头指了指远处亮着“李记肠粉”灯箱的铺子：“那老李，以前也跑外卖，后来盘了个店，听说他媳妇……”话没说完，被巷子里突然窜出的电动车打断。
骑车的是王铁蛋，车筐歪着，绑着三道铁丝，上面印着“尿素”的蛇皮袋晃得厉害。他刚送完单，裤脚还沾着泥，手机屏保是个扎马尾的姑娘，锁屏密码“180000”——彩礼的数。看见张哥，他喊了声“张哥”，车把差点撞上路牙子，“刚听站长说，平台又降配送费了？”
“降了五毛。”张哥啧了声，“你那车筐别总绑蛇皮袋，上次不就挂住人家晾的胸罩？”
王铁蛋脸一红，蹬着车往站点冲，车后座的保温箱磕着铁皮，发出“哐当哐当”的响——里面是李根的肠粉，刚从“李记”取的，要送到写字楼28楼。他想起昨天送单，顾客嫌肠粉凉了，投诉扣了200，够他跑两天的。
此时的“李记肠粉”里，李根正往蒸盘里浇米浆。蒸汽裹着米香漫出来，混着煤炉的烟味，在油腻的玻璃上结了层雾。他的腿有点瘸，是去年被货车剐的，走路时膝盖会发出“咯吱”的响，像他那辆快散架的二八大杠。
“根哥，28楼的肠粉好了没？”王铁蛋的声音从门外钻进来，带着喘。
李根把肠粉装进盒，淋上豉油：“刚出锅，趁热送。”他的手背上有道疤，是开肠粉店时被蒸汽烫的，“昨天那单投诉，没事吧？”
“没事。”王铁蛋接过肠粉，指尖触到盒底的烫，“就是……有点心疼。”
李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面粉：“咱这行，就像这肠粉，火太急会糊，火太慢会生，总得受着。”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墙上的照片——他和媳妇站在店门口，媳妇穿着碎花褂子，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照片边角卷了，是被蒸汽熏的。
阿明在站点办入职时，听见张哥跟人唠：“那老李不容易，媳妇走了，就剩个小宇，听说以前在深圳摆地摊，被城管追得抱着肠粉桶跑……”他没细听，盯着屏幕上滚动的订单发呆，配送费大多是五块八、六块二，像撒在地上的钢镚。
“这是你的车。”张哥推来辆电动车，车座裂了道缝，用胶带缠了三圈，“电池旧，跑五十公里就得充。看见没，那辆歪筐的是王铁蛋的，跟你挨着。”
阿明摸了摸车把，塑料套磨得发亮，像块没洗干净的锅巴。他把蛇皮袋塞进储物箱，听见玉米饼硌着铁皮的脆响——母亲烙了半宿，说“深圳的饭贵”。
第一次接单，系统派了“李记肠粉”，地址在三公里外的城中村。阿明跟着导航拐进窄巷，两边的楼房挤得能看见对面窗台的内裤，电线缠成蜘蛛网，把天割成碎块。
“师傅，XX巷怎么走？”他停在杂货铺前，老板娘用鸡毛掸子扫玻璃柜，柜台上的棒棒糖粘了层灰。
“首走，第三个垃圾桶左拐。”老板娘眼皮都没抬，“新来的吧？跟昨天那歪筐车的，一个路痴样。”
阿明脸发烫，蹬着车往前冲。巷子太窄，车把挂住件红胸罩，他慌忙拽下来，钢圈弹在脸上，疼得龇牙咧嘴。这场景，和三天前的王铁蛋，一模一样。
傍晚下雨时，阿明在天桥下躲雨，看见李根推着二八大杠从桥下过，车后座捆着袋面粉，雨打湿了他的瘸腿，却走得稳。王铁蛋也在桥下，正用布擦歪筐里的肠粉盒，盒上印着“李记”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涨。
“新来的？”王铁蛋递给他半块干馒头，“张哥说你娘病了？”
阿明点点头，咬了口馒头，噎得首梗。
“慢慢熬。”王铁蛋望着雨里的车流光怪陆离，“去年我电动车被偷时，也觉得天塌了，现在不还骑着？”他指了指远处亮着灯的“李记”，“那老李，媳妇走那天，还坚持把最后一笼肠粉卖完，说‘小宇等着吃饭’。”
雨小了些，阿明骑上车往租的房子走。七楼，没电梯，楼道里堆着杂物，散发着霉味。他把蛇皮袋放在木板床上，掏出手机算账：八单，收入52元，罚款70元，净亏18元。屏幕上的倒计时跳成46天，8318元。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破窗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李记肠粉”的灯箱还亮着，米香混着煤烟味，顺着风飘过来，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三个男人的肩上。
阿明摸出车座下的蛇皮袋，看着上面“高效复合肥”的字样，突然想起农资店老板说的，这袋子保质期三年。他笑了笑，眼泪掉下来——原来这装着玉米饼的蛇皮袋，王铁蛋那印着“尿素”的歪筐，李根灶膛里的柴火，都是同一个道理：在深圳这口烧红的锅里，他们都是没人问津的肥料，要么被碾碎成灰，要么就得在石头缝里，拼命长出点什么来。
夜里十二点，阿明被冻醒。木板床太硬，他翻了个身，听见玉米饼在蛇皮袋里滚动的声响，像秒针在走。远处的“李记”熄了灯，王铁蛋的歪筐车停在站点楼下，车筐里的肠粉盒反射着月光。
阿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46天，8318元。明天，得早点起。
他不知道，此时的李根正在给小宇盖被，王铁蛋在给电动车补胎，他们都在这同一个夜里，听着同一场雨，数着各自的日子——像三颗散落在田埂上的种子，没人知道名字，却都在用力地，往土里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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