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正坐在灶台前剥玉米，玉米粒从指缝里滚进搪瓷盆，发出"嗒嗒"的响——说真的，这声音像极了王铁蛋在深圳骑电动车时，车筐里外卖盒碰撞的动静。只不过一个是往嘴里填的粮，一个是往别人嘴里送的饭，想想也挺讽刺，他这辈子好像净忙着给别人张罗吃食，自己的碗里总盛着点将就。
剥到第三棒时，玉米须缠在指头上，黄澄澄的，像极了他刚到深圳时梳的那撮自以为时髦的头发。你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不？背着个印着"尿素"的蛇皮袋，站在深圳北站广场上，抬头看那些高楼时脖子都仰得快断了，活像只刚进城的鹅。手机屏保是小翠的照片，姑娘低头挑苹果，马尾辫垂着，他能对着那照片傻笑半宿。更傻的是锁屏密码——"180000"，他真信骑着电动车跑三年，就能把彩礼挣够，把那姑娘从玉米地里娶进砖瓦房。现在想想，这想法跟他以为"深圳的钱真能像地里的草一样，弯腰就能捡"差不多，天真得让人心酸，又带着点好笑的执拗。
他在深圳的日子，说好听点是"奋斗史"，说实在点就是场永远下不完的暴雨。电动车被偷那天，他蹲在电线杆旁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其实哪是心疼那三百块钱？他是心疼自己那点可怜的希望——连辆刹车都快失灵的破车都留不住，还谈什么娶媳妇、给娘治病？后来为了给娘凑住院费，他接了代驾的活，开着辆奔驰在滨海大道上跑，车主在后座搂着姑娘笑，说"你这技术跟我家保姆开三轮车差不多"。他攥着方向盘的手在抖，脸上还得挂着笑，点头哈腰说"老板您说得是"。你说他为啥不反抗？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那座城市里，他的尊严还不如车筐里那碗加了双份牛肉的拉面金贵，人家皱皱眉说"咸了"，他就得赔着钱再送一份，哪有资格讲"不"？
最让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是他接的那个"保健品"订单。半夜往高档小区送，开门的女人穿件真丝睡袍，领口开得能看见锁骨，塞给他两百块小费，说"别跟别人说"。他攥着那钱，手心烫得像揣了块烙铁，骑电动车往回跑时，觉得那钱上沾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比老家猪圈里的泥还脏。后来听说那小区扫黄被端了，他吓得三天没敢接那边的单，夜里梦见自己被警察追，骑着电动车在玉米地里窜，车筐里的"保健品"撒了一地，全变成了小翠她妈要的彩礼钱，金灿灿的，压得车轱辘都快掉了。
最后一次从深圳回来，他那模样能让村口的狗都愣三秒。腿打着石膏，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蛇皮袋里除了娘纳的两双棉鞋，就剩件洗得发白的橙黄色工服——那工服袖口磨破了，他还缝了块蓝布补丁，不细看以为是故意设计的"潮流元素"。二姨夫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说"可惜了，当初不出去现在说不定娃都能打酱油了"；王媒婆更绝，在打谷场上跟人说"我早说了，他那条件还想娶小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摔瘸腿才怪"。他呢？啥也没说，每天坐在院里编筐。那些筐编得歪歪扭扭的，圆不圆方不方，像群没长开的南瓜。可他自己宝贝得很，说"这筐结实，装玉米不撒"，倒也没说错，就像他这人，啥本事没有，就剩点"能装"的韧性。
你可能会问，为啥非要让他这么苦？为啥不能让他挣够彩礼，或者让小翠跟他私奔？可你看看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风往哪吹，它就得往哪歪，哪有那么多"为啥"？王铁蛋的命，就像地里的玉米，春天播下去，夏天浇点水，秋天能收多少算多少，遇上暴雨冰雹，可能连种子都收不回。他总以为"努力就能改变"，这想法跟他以为"编筐时多拧两圈，筐就能变圆"差不多，太把自己当回事，又太不把生活当回事。
他现在还在村里编筐，腿一到阴雨天就疼，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嘴硬说"这是老天爷提醒我该歇着了"。娘的咳嗽总不好，他就把玉米须晒干了泡水，说"比医院的药甜"。偶尔有人提起深圳，他会愣一下，然后低头继续编筐，筐沿的柳条"啪"地断了，他就骂一句"这破条子，跟深圳那破平台一样，净添乱"。买筐的人倒不嫌弃，说"铁蛋编的筐好，装红薯不滚，装棉花不漏"，你看，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给你想要的"圆"，却会在你低头时，悄悄给你能抓住的"稳"。
我剥完最后一棒玉米，盆里己经堆得冒尖，像座小小的金山。灶膛里的火快灭了，我添了把柴，火光跳起来，照在墙上那张王铁蛋的"画像"上——其实就是张外卖骑手的照片，我从网上下载的，贴在那权当念想。照片上的人穿着橙黄色工服，骑着电动车在车流里钻，背影看着挺利索，跟他现在拄着拐杖编筐的样子判若两人。可仔细看，那股子往前拱的劲儿是一样的，像头被鞭子抽着还不肯停下的老黄牛。
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王铁蛋。可能是为了房贷熬夜改方案的你，改到第三版时想把电脑砸了，却还是点开聊天框发"老板您看这样行不"；可能是为了孩子学费在夜市摆摊的他，被城管追得推着小车跑，转弯时还不忘喊"您要的烤肠下次给您多刷点酱"；也可能是在地铁里啃面包的我，面包渣掉在衬衫上，还得拢起来塞进嘴里，怕被同事看见说"过得真糙"。
我们都曾像他一样，揣着个蛇皮袋就敢闯世界，以为努力就能换来想要的。后来才知道，有些墙你撞得头破血流也穿不过，有些坎你磨破了脚也跨不过，有些彩礼你跑断了腿也凑不够。可那又怎样呢？王铁蛋还在编筐，你还在改方案，我还在写这些没多少人看的字。
因为生活从来不是看你飞多高，而是看你在泥里摔了多少跤，还能不能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走。就像王铁蛋说的："筐编不圆咋了？能装玉米就行。"话糙理不糙，就像他这人，活得不体面，却比谁都明白"日子得往嘴里填，不能光往眼里看"。
锅里的玉米粥快好了，咕嘟咕嘟响，像他骑电动车时的马达声。如果你路过村口，看见那个拄着拐杖编筐的男人，别笑他筐编得歪，也别问他深圳的事。递根烟，或者买个筐，实在不行夸句"你这筐比超市的塑料袋结实"，就够了。
毕竟，我们都是田埂上的野草，风再大，也得往土里扎。区别不过是他扎在玉米地旁，你扎在写字楼后巷，我扎在这灶台边，谁也别笑话谁的根扎得浅，能活着，就不算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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