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田埂出褐色的皮肤，像王铁蛋腿上那道没长好的疤。他拄着拐杖站在玉米地边，看着二柱子的拖拉机突突地碾过土块，车斗里的玉米棒子堆得冒尖，金黄的颗粒从缝隙里漏出来，撒在地上，像撒了把没人捡的硬币。
"铁蛋，不搭把手？"二柱子探出头喊，嗓门亮得像村口的大喇叭。他今年买了辆二手拖拉机，车头上绑着红绸带，在村里转了三圈，喇叭摁得震天响。
王铁蛋摇摇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干裂的土上，瞬间洇成个小坑。他的右腿在阴雨天肿得像根发面的馒头，医生说"骨头没长牢，不能干重活"，可地里的活不等人，玉米杆在地里歪歪扭扭地躺着，像群没人管的孩子。
娘在院里晒药草，紫苏和艾叶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烟，飘出老远。她的咳嗽声比去年更重了，咳得厉害时，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却还是舍不得去县医院。"张郎中说这药管用，"她总说，"比医院的吊瓶省钱。"
王铁蛋知道，不是药管用，是娘怕花钱。上次去县医院，光检查费就花了三百，够买十副草药。他现在靠编筐换钱，一天编三个，能换二十块，够买两斤玉米面，却不够买娘的一盒止咳药。
"铁蛋，你二姨夫来了。"娘在门口喊。他拄着拐杖往回走，右腿每落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疼得他额头冒冷汗。二姨夫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桃酥，掉渣的那种。
"听说你腿不行了？"二姨夫的眼睛瞟着他的拐杖，"深圳那地方，果然不是咱庄稼人待的。"
王铁蛋没接话，给二姨夫倒了碗热水。水是井里打的，带着股土腥味，碗沿豁了个口，是他小时候摔的。
"你表妹在县城开了家服装店，缺个看店的，"二姨夫啃着桃酥，渣子掉在衣襟上，"一个月一千五，管吃住，你去不去？"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千五，够给娘买三个月的药。可他看了看自己的腿，从村头走到村尾都得歇三回，怎么去县城看店？"我腿不方便。"他低声说。
"也是，"二姨夫咂咂嘴，"这腿，怕是干不了啥了。"他把剩下的桃酥塞进兜里，"那我先走了，你娘的药要是不够，跟我说。"
王铁蛋送他到门口，看见二姨夫往王媒婆家走，两人站在歪脖子柳树下，对着他家的方向指指点点。风卷着他们的话飘过来："可惜了，年纪轻轻成了废人......""当初就不该去深圳，安安分分种地多好......"
他拄着拐杖往回走，拐杖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像在给自己挖坑。院里的药草晒得半干，娘正用手揉紫苏叶，绿色的碎末落在她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青苔。
"别听他们瞎咧咧，"娘头也没抬，"咱不靠别人，自己能过。"
"嗯。"他应了声，拿起墙角的柳条编筐。柳条在他手里不听话，以前能编出带花纹的筐，现在手指抖得厉害，编出的筐歪歪扭扭，像条没长首的蛇。
夜里，腿又开始疼。王铁蛋坐在灶膛前，往里面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能看见下巴上的胡茬，像荒草似的疯长。娘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像在锯他的心。
他摸出手机，屏幕裂得更厉害了，是上次在深圳被撞时摔的。点开相册，里面有张照片：深圳的夜空，霓虹灯把云染成了紫色，他站在天桥上，背后是车水马龙。那是玲玲帮他拍的，她说"留个念想"。
现在看来，那念想像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骑着电动车，车筐里装着热乎的外卖，也装着二十八万的彩礼，装着娘的医药费，装着一个庄稼人对城市的所有幻想。可梦醒了，只剩下疼得钻心的腿，和编不圆的筐。
第二天，村里的建筑队来招人，去邻村盖房子，一天一百二。王铁蛋想去，爹拦着他："你腿不要了？"
"我能干轻点的活，递递砖啥的。"
"人家要你这种瘸子？"爹的话像块冰，砸在他脸上，"安安分分在家编筐，别出去丢人现眼。"
他没再争，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编了一天的筐。天黑时，编出五个歪筐，放在院里，像排站不首的士兵。娘给他端来玉米糊糊，碗里多了个鸡蛋，是邻居家的鸡下的，送了两个，娘留给他一个。
"明天我去集上把筐卖了，"娘说，"给你买块肉，补补腿。"
"不用，"他把鸡蛋夹给娘，"你吃。"
"我不爱吃。"娘又夹回来，鸡蛋在碗沿碰了碰，差点掉下去。
他知道娘不是不爱吃，是舍不得。在深圳时，他一顿能吃三个鸡蛋，现在却觉得一个鸡蛋重得像块石头。
赶集那天，娘推着平板车去卖筐。王铁蛋想去，娘不让："你在家歇着，我去就行。"他站在门口，看着平板车在土路上晃悠，娘的背影比以前更驼了，车把手上的筐歪歪扭扭，像串没挂首的灯笼。
中午，娘回来了，手里攥着几张零钱。"卖了八十，"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有人说筐编得有特色，多给了五块。"
他接过钱，指尖触到娘手心的茧，硬得像砂纸。那是给人缝被子、纳鞋底磨出来的，一针一线，挣的都是辛苦钱。
"给你买了瓶红花油，"娘从兜里掏出个小瓶子，"张郎中说抹了能止疼。"
他的眼睛突然热了，别过头去看院里的药草。风一吹，紫苏叶沙沙响，像在替他哭。
秋收结束后，村里开始征兵。村支书来家里，看着王铁蛋的腿，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这条件，以前肯定能选上。"
王铁蛋笑了笑。他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兵，穿军装，戴军帽，可后来因为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种地。现在梦想更遥远了，连站都站不首。
晚上，他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很少，被云遮着，像他心里的希望，若隐若现。娘的咳嗽声停了，大概是睡着了。爹在屋里抽旱烟，烟杆敲鞋底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在数日子。
他摸了摸腿上的疤，是深圳的车轮留下的。那道疤像条界线，把他的人生分成两半：一半在城市的车流里奔跑，一半在田埂的尘埃里挣扎。他曾经以为自己能跨过那道线，能在城市里扎根，能给娘治病，能娶个像小翠那样的媳妇。
可现在他知道，有些线，不是靠拼命就能跨过的。就像田埂上的尘埃，风一吹就散，永远也成不了城市里的钢筋水泥。
第二天早上，王铁蛋拄着拐杖，去地里捡别人落下的玉米。腿还是疼，可他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踩在自己的脚印里。阳光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像娘的手。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在田埂上捡玉米，在灶膛前编筐，在阴雨天里疼得睡不着，看着别人的拖拉机突突地跑，听着亲戚的议论，守着娘的药罐，一天天往下过。
没有惊喜，没有奇迹，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像田埂上的泥土，沉默，却沉重。
这或许就是底层人的命吧——像尘埃，被风卷着，吹到东，吹到西，落在城市的车辙里，或是田埂的裂缝里，最后都得认命，在自己的那片土里，安安静静地待着，等着被新的尘埃覆盖。
王铁蛋捡起一个小玉米，颗粒瘪瘪的，像他没长开的人生。他把玉米放进筐里，拄着拐杖，慢慢往家走。田埂很长，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短，像个永远也站不首的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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