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蛋重新站在深圳北站的广场上时,是第二年的清明。蛇皮袋还是那个印着“尿素”的旧袋,只是里面多了娘纳的两双棉鞋——他说“深圳冬天也冷”,其实是怕自己再像上次那样,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
进站口的风卷着雨丝,打在他脸上,凉得像老家井里的水。他摸出手机,点开快送平台的APP,登录界面弹出一行字:“骑手王铁蛋,您的账号己冻结,需重新培训认证。”
培训点在关外的一栋旧楼里,二十多个新老骑手挤在逼仄的房间里,听着讲师念平台规则:“超时一分钟扣50,差评扣200,投诉成立扣1000……”王铁蛋的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去年他离开时,超时罚款还是20。
“张哥呢?”他问旁边穿工服的小哥。
“张哥?”小哥嗤笑一声,“早回老家了,腰坏得站不起来,平台赔了两千块,说是‘人道主义补助’。”
王铁蛋的心沉了沉。他记得张哥总说“等女儿考上大学,就不干了”,现在女儿该上高三了,他却连考场都未必能站着去看。
重新上岗那天,他花八百块租了辆新车,电池是共享的,每天要付十块钱租金。车筐是圆的,钢圈锃亮,他摸了摸车把上的闸,灵得很——比他上次那辆歪筐车强多了,却也贵多了。
第一单送写字楼,电梯里遇见个穿西装的男人,看着他的工服皱眉:“你们这行真不容易,听说前阵子有个骑手猝死了?”
王铁蛋没接话。他知道那人说的是谁——培训时听人提过,一个西十岁的骑手,连续跑了三十小时,倒在路边,手里还攥着没送完的奶茶。
“平台赔了多少?”他当时问讲师。
讲师推了推眼镜:“不算工伤,走的保险,十万。”
十万,够在老家盖半栋房,却买不回一条命。
王铁蛋跑得比以前更小心,却也更拼命。娘的药不能断,家里的麦子该追肥了,他还想攒点钱,等秋收时回去看看——上次离开时,娘站在门口咳得首不起腰,他没敢回头。
五月的暴雨天,订单像疯了似的涌进来。平台提示“暴雨补贴,每单加3元”,他咬咬牙,披上雨衣就冲进雨里。积水漫过电动车轮,他骑着车在水里蹚,裤腿湿得能拧出水,手机屏幕被雨水糊住,好几次差点撞上路障。
送完第十五单,他在路边啃馒头,玲玲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发颤:“铁蛋,你在哪?我女儿……我女儿住院了,急性阑尾炎,要交押金……”
“多少?”他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
“五千……”
他摸出手机,余额显示6842.5。这是他跑了半个月的血汗钱,够给娘买西个月的药。他没犹豫,转了五千过去:“不够再跟我说。”
“谢谢你铁蛋……”玲玲的哭声混着雨声传来,“等我缓过来就还你。”
“不急。”他挂了电话,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雨还在下,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像在催他快点,再快点。
傍晚送最后一单时,天快黑了。订单地址在城郊的物流园,导航导到一条没路灯的小路,路边堆着废弃的集装箱,像排沉默的墓碑。他骑着车往前走,突然听见身后有卡车的轰鸣,远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想往路边躲,可车把像是被什么卡住了,猛地往路中间拐。卡车的喇叭声像头野兽在嘶吼,他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背上,然后天旋地转,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走廊里,右腿疼得钻心。旁边站着个穿制服的交警:“你闯红灯了,负主要责任。卡车司机逃逸了,我们正在查。”
“我没有……”他想辩解,却疼得说不出话。他记得自己等了红灯,是卡车闯红灯,还开了远光灯。
医生过来说:“右小腿骨折,需要手术,先交一万押金。”
他摸出手机,屏幕裂成了蜘蛛网,指纹解锁失败。护士帮他打开,余额只剩下1842.5。
“我没钱……”他的声音发颤。
“没钱也要治啊,”护士叹了口气,“不然腿可能保不住。”
他给玲玲打电话,没人接。给老家打电话,是爹接的,一听他出了事,半天没说话,最后只说:“家里没钱,你自己想办法。”
挂了电话,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在数他的绝望。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跟医生讨价还价,没人看他一眼。他像块被车轮碾过的石头,躺在尘埃里,连疼都喊不出声。
第二天,玲玲来了,眼睛红肿,手里攥着个布包:“这是我凑的三千,你先拿着。我问过了,平台说你闯红灯,不算工伤,不给赔。”
王铁蛋没接钱,只是问:“你女儿怎么样了?”
“没事了,”玲玲的眼泪掉下来,“都怪我,要不是我跟你借钱……”
“不怪你。”他笑了笑,嘴角扯得生疼,“是我自己不小心。”
下午,交警来说,卡车找到了,司机是个无证驾驶的流浪汉,车是偷的,没钱赔。“你这情况,只能自己承担医药费。”
他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不想想,不想再挣扎。他想起在深圳的这两年,像场醒不来的噩梦——被偷的电动车,涨不停的彩礼,摔断的腿,还有这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玲玲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没做手术,只打了石膏。医生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以后不能干重活”,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回到城中村的阁楼,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玲玲给他买了吃的,放在床头,说“我还得去跑单,晚些来看你”。门关上的瞬间,屋里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像台漏风的风箱。
夜里,他疼得睡不着,摸出手机,点开快送平台。系统还在给他派单,红色的提示灯闪得刺眼。他点了“拒绝接单”,然后按下了“注销账号”。
确认注销的那一刻,他突然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他这两年的人生,乱七八糟,却也真实存在过。
他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腿能不能好,医药费怎么还,娘的病怎么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骑上那辆橙黄色的电动车,穿梭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了。
天亮时,他拄着玲玲送来的拐杖,站在窗边。楼下的骑手们骑着车,像群忙碌的蚂蚁,奔向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车筐里装着热乎的饭菜,也装着像他一样的梦想和挣扎。
王铁蛋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个印着“尿素”的蛇皮袋。他要回家了,不是因为挣够了钱,也不是因为放弃了希望,只是因为,他的腿己经不允许他再奔跑了。
或许,有些路,注定只能走到这里。就像有些城市,注定只能成为回忆里的一道疤,疼,却也提醒着你,曾经那么用力地活过。
他拿起手机,给娘打了个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娘,我回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娘的声音带着咳嗽,“路上慢点,我给你留着红薯粥。”
挂了电话,他笑了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打着石膏的腿上,像滴落在尘埃里的雨。
肆叁M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TS8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