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灯光流淌着廉价的人造暖意。关东煮的玻璃格子里，肉丸们在清亮汤汁中慵懒浮沉，点缀其上的翠绿香菜叶，像是某种对味蕾发起的恐怖袭击。凌默的胃袋里那两颗虚构的“濒死恒星”骤然坍缩成黑洞。
“去、去掉香菜……”他盯着那片刺眼的绿色地狱，干涩的嗓音像砂纸磨过生锈铁皮。
店员打了个哈欠，眼下挂着两团熬夜的青黑。他困倦地挑起眉梢，夹子懒洋洋探向玻璃格——下一瞬却猛地缩回手。
“嚯！”店员咂舌，诧异地打量着蒸腾热气的汤锅。几粒裹着香菜的肉丸突然脱离行列，如同被无形细线牵扯着，骨碌碌滚到角落的白萝卜堆里。香菜碎叶打着旋儿沉入锅底，又莫名被气泡顶起，死死贴附在玻璃壁最上层，顽固地组成一张抽象的绿色涂鸦。
“活见鬼……”店员小声嘀咕，用夹子敲了敲玻璃壁，“这破电磁炉又抽风？还是气压问题？”他狐疑地拧了拧开关，目光扫过窗外——对面酒吧霓虹招牌滋啦跳动两下，彻底熄灭。巷子瞬时陷入一片晦暗。
“气压低吧？”角落传来闷闷的回应。一个穿灰色连帽衫的男人蜷在塑料椅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像蒙着三层棉被，“快下雨了。”
店员耸肩，把这小小的异常归结为城中村老化电路和廉价厨具的锅。他熟练地捞出角落的肉丸，撇净顽固附壁的香菜碎末。滚烫丸子落进纸杯时，他瞥了眼蜷在椅子上的客人：“喏，你的。”
凌默慢吞吞抬头，接过纸杯的指尖冰凉。白炽灯光下，纸杯边缘漂浮的热气突然凝滞不动，如同一小片被冻结的云。店员眨眨眼，热气又恢复了袅娜的舞动。“谢了……”凌默含糊道，手指下意识揪紧了起球的卫衣下摆。
“远古的圣痕于此显现！真理之门己然洞开！”尖锐的咏叹调撕裂空气。一个顶着蓬乱丸子头、眼镜滑到鼻尖的女孩如同炮弹般从薯片货架后冲出。她双手虔诚地捧着一个锈迹斑驳的青铜圆盘，盘面几道丑陋的裂纹间，有微弱金芒艰难逸散。
“蒙昧的世人啊！”她目标明确地冲向凌默，无视对方骤然绷紧的脊背和微微后缩的姿势，将一颗剥开包装的巧克力球强行塞向他面前的桌子：“接受这纯净的可可脂献祭！赐下您……”
哗啦——
薯片货架毫无征兆地倒塌。数十包五颜六色的膨化食品轰然倾泻，瞬间将她齐腰埋没。堆叠的包装袋在她头顶挤压出一个小山丘，唯有一只握着巧克力球的手固执地伸出“薯片山”，倔强地指向凌默的方向。
“唐！棠！”玻璃门被猛地撞开，冷风裹挟着雨前潮湿的土腥气卷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几步跨进店内，深色夹克肩头洇着水渍。他看也没看缩在桌边的凌默，径首伸手，像拔萝卜般把女孩从薯片堆里薅出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劈手夺下她握着的青铜圆盘塞进衣兜，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追星追到便利店？！再搞这些封建迷信信不信我把你论文全删了？！”
“不是封建迷信！”唐棠顶着一头薯片渣挣扎，手指仍执着地指向凌默，“是锚点！是行走的……”
“闭嘴！”男人——陈勋——粗暴地打断，转头朝着店员挤出个疲惫不堪的社畜式笑容，“老板，不好意思，我们家小孩…搞创作的，脑子有点轴。损失我赔。”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纸币按在收银台上，顺势扫过凌默面前那个飘着热气的纸杯，动作自然地捞出里面所有的魔芋丝加进去：“当赔礼。”
“哦…哦，行。”店员懵懂点头，捏着钱扫过一片狼藉的货架和角落那个安静得几乎要溶解在阴影里的客人。那人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小口啃着丸子，腮帮子微微鼓起，像一只努力囤粮的仓鼠。窗外，断断续续的零星雨滴开始敲打柏油路面。
“慢用。”店员把纸杯往凌默面前推了推，坐回收银台后，点开了手机上的麻将游戏。屏幕光亮映亮了他的脸，麻将牌碰撞的清脆电子音很快取代了方才的闹剧。陈勋连拖带拽地把还在奋力回头张望的唐棠塞进门外一辆半旧的邮政面包车。引擎轰鸣远去，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凌默舔掉嘴角最后一点汤汁，冰凉的指尖捻起一根光滑的魔芋丝。便利店里的白炽灯光恒定而苍白，空气里残留着炸物油腻的余味和薯片挤压破裂后泛起的廉价玉米香。窗外雨声渐密，霓虹熄灭的巷弄漆黑一片，只有雨滴在积水的坑洼里反复敲打单调的节奏。他默默掏出口袋里最后一点皱巴巴的零钱，一张十块，几枚钢镚，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塑料椅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雨幕里。店员头也没抬，手指在麻将屏上快速滑动，嘟囔着：“啧，又是一个不好好带孩子的家长……”
灯光惨白的室内，桌面上那杯关东煮氤氲着最后一丝热气。杯底，几粒的肉丸依偎着雪白的魔芋丝，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刺眼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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