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最深的寒潭之水，瞬间淹没了她。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焚烧五脏六腑的剧痛猛地炸开！
沈清棠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像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张着鳃盖。
眼前是铺天盖地、浓得化不开的红，那是她凤冠霞帔的色泽，此刻却成了视野里最后、也最绝望的背景。
粘稠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滑过下颌，滴落在同样鲜红的嫁衣前襟上，晕开一片更深、更暗的污迹。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麻痹感中迅速沉沦、剥离。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以一种无法挽回的速度流逝，如同指间握不住的流沙。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软软地向前扑倒。
没有预想中坚硬地面的撞击，反而被一只冰冷得如同玉石般的手稳稳托住了下坠的肩膀。那只手的主人，有着一张她无比熟悉，却又在心底深处烙印着最深厌恶与恐惧的脸——顾玄烬。
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太监，世人眼中狠戾无情的“奸宦”。他此刻就半跪在她身前，取代了原本应该在她身边、亲手将毒酒灌入她口中的那个男人——她的夫君，昭帝之子裴煜的位置。
沈清棠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顾玄烬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常年覆盖着万年寒冰的脸庞。
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惯常盛满算计与冷酷的凤眸。然而，就在这弥留之际，她似乎从那片阴影之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裂痕。
那不是她熟悉的阴鸷或嘲弄，那是一种……一种深切入骨的痛楚。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几乎压垮了他周身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冷盔甲，让沈清棠在生命最后的恍惚中，都感到一种荒诞的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这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奸宦”，会在她最狼狈、最凄惨的死亡时刻，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她无法思考，剧烈的毒性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机。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里，是她身后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对话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灵魂深处。
“殿下，姐姐她……她终究是福薄，承受不起这天大的恩宠。”一个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哀戚的女声响起，是苏晚凝！
她名义上的表妹，国公府里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解语花”，更是她沈清棠掏心掏肺、视若亲妹的存在！此刻，这声音里哪有半分哀伤？只有极力压抑却仍透出缝隙的得意与迫不及待。
“您……节哀顺变。”“福薄？”裴煜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那声音依旧是她记忆中清越动听的调子，此刻却裹挟着令人心寒的冷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是她咎由自取。晚凝，若非她心胸狭隘，屡次针对你，又妄图以国公府之势挟制本王……何至于此？她既如此不识抬举，自寻死路，倒也干净。”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带着一丝冷酷的满意：“明日，本王便向父皇请旨，以国公府嫡女突发恶疾、暴毙于新婚之夜为由，厚葬了她。”
“至于你，晚凝，待这风波稍定，本王定会给你一个应有的名分。这正妃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殿下……”苏晚凝的声音带着哽咽，是恰到好处的感动与依赖。“父亲大人，”裴煜的声音转向一旁，“国公府那边，还要劳烦您安抚。清棠……唉，也是命该如此，您不必过于伤怀。晚凝才是您的贴心女儿，日后国公府的荣耀，还需仰仗您与晚凝。”
“殿下言重了。”一个沈清棠刻入骨髓的、沉稳中透着虚伪的声音响起，是她的亲生父亲，定国公沈崇！他语气沉痛，仿佛真的在为一个女儿的早逝而悲伤。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女，竟敢对殿下不敬，更对晚凝心存歹念。是她辜负了殿下的厚爱，也辜负了老臣的期望。如今……也算是个了结。殿下放心，府中上下，定会谨守口风。晚凝这孩子，懂事明理，才是老臣的指望。”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棠即将熄灭的灵魂上。剧毒撕扯着她的躯体，而这诛心之言，则将她的心彻底碾成了齑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她沈清棠，堂堂定国公府嫡女，倾尽所有，痴心错付！她为裴煜殚精竭虑，散尽嫁妆，动用母亲留下的人脉，甚至不惜与家族斡旋，只为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她将苏晚凝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孤女接入府中，视若亲妹，百般呵护，换来的却是鸠占鹊巢，是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
而她的亲生父亲，竟也冷眼旁观，甚至亲手参与，将她这个嫡亲女儿当作弃子，当作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在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爆发！
那恨意是如此汹涌，如此狂暴，几乎要冲破肉体的束缚，焚毁眼前这虚伪丑恶的一切！裴煜！苏晚凝！沈崇！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她定要化作厉鬼，啖其肉！饮其血！将他们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地奉还！
她要让他们也尝尝这剥皮蚀骨、众叛亲离的滋味！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感觉到那只托住她肩膀的冰冷手掌，似乎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灼烫得惊人。是谁的泪？顾玄烬……他也会流泪么？为了谁？这个荒谬的念头，是她沉入永恒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意识碎片。
……
窒息！尖锐的、如同被人死死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猛地将沈清棠从无边的沉沦中狠狠拽了出来！“嗬——！”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迸出。
她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眼前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动，伴随着阵阵发黑。她没死？！不！
那剜心蚀骨的剧痛，那穿肠烂肚的灼烧感，那被至亲至爱联手背叛、推入地狱的绝望冰冷……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此刻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沈清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地攫取着每一口空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没有冰冷的锁链，没有窒息的血痕。光滑的肌肤下，只有她自己剧烈跳动的脉搏。
她惊魂未定地环顾西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茜素红绡纱帐顶，绣着精致的缠枝海棠纹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梨花香，而非前世临死前那浓烈刺鼻的血腥与绝望。身下是柔软的锦褥，盖着轻薄的云丝被。
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着一种宁静祥和的假象。这里是……她的闺房！定国公府，清棠苑！沈清棠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得一阵眩晕。
她扶住床柱，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目光急切地扫过房内——梳妆台上嵌着硕大西洋水银镜，旁边是她心爱的螺钿首饰盒；
临窗的书案上，摊着她未临完的字帖，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墙角的多宝格里，摆放着几件精巧的玉器摆件……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未出阁时的模样，熟悉得让她心头发颤，又陌生得恍如隔世。
这不是幻觉！她挣扎着扑到床边的梳妆台前，不顾仪态地一把抓起那面沉甸甸的水银镜，急切地照向自己。
镜子里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带着十五六岁少女特有的、鲜嫩的青春气息。
只是此刻，这张脸血色尽褪，苍白得吓人，额角鬓发被冷汗濡湿，几缕贴在颊边。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眸子里，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难以置信的狂乱，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恨意。
这张脸，年轻，美丽，尚未经历前世那场背叛与死亡带来的摧残。沈清棠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镜框捏碎。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再次抚上自己光滑的脖颈。镜子里，少女纤细的颈项上，光洁如玉，没有任何勒痕。
然而，她的指尖却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前世临死前，那无形的、冰冷的手掌死死扼住喉咙的绝望触感！那毒酒穿肠的剧痛，裴煜冷漠的言语，苏晚凝虚伪的啜泣，父亲沈崇那沉痛却虚伪的宣判……还有顾玄烬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那抹让她至死都感到震惊的痛楚……
所有前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血腥与冰冷的滔天恨意，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要将她再次撕裂！不是梦！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她回来了！
她沈清棠，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具尚未被背叛彻底摧毁的身体里，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的起点！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岩浆般在她心底喷涌，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随后汹涌而至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所吞噬！
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在她西肢百骸中奔流冲撞，烧灼着她的理智，让她几乎想要立刻冲出去，将那些仇人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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