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翻查。类似的记录比比皆是。来自“彩云轩”的高价进货，伴随着惊人的“损耗”和低得离谱的折价处理。而那个“惠民布庄”，名字听着普通，却如同一个无底洞，专门“消化”这些“问题”绸缎。
更巧的是，沈清棠在万利粮行的旧账里，也见过这个名字！惠民布庄的东家，似乎与苏晚凝那个善于钻营的舅舅，关系匪浅！
蛀虫！又是苏家的蛀虫！钱贵这个管事，恐怕早就被苏家收买，利用锦云庄的渠道，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从苏家关联的“彩云轩”进货，制造巨额“损耗”。
再通过关联的“惠民布庄”低价回收，一来一回，巨额的利润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苏家的口袋！而锦云庄的账面上，只剩下虚假的盈利和实实在在的亏损！
再看万利粮行，手段则更加简单粗暴，却也更加贪婪。孙有财作为大掌柜，掌控着京畿附近几处最肥沃庄子的收租权。账册上清晰地记录着：
“隆昌西年，秋收。清河庄，上等水田八百亩，实收佃租：稻谷两千石。”
沈清棠的指尖点在这个数字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清河庄，她记得清楚，那是母亲嫁妆里最丰腴的庄子之一，水利便利，土地肥沃，风调雨顺的年景，八百亩上等水田，正常佃租至少应在西千石以上！
这孙有财竟敢生生贪墨一半！再看其他庄子的记录，无不如此。佃租被大幅压低，账面上却写着佃户拖欠、灾情影响等种种借口。而收上来的粮食，除了维持铺面运转的少量，其余去向不明！
沈清棠几乎可以肯定，这些被“贪墨”的粮食，要么被孙有财私自倒卖，要么……就是流入了需要大量粮食来“赈济”或“酿酒”的某些人手中！比如，裴煜暗中培植势力所需的粮草？或者，苏家经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
三本账册，如同三面照妖镜，将钱贵、孙有财、李德福这三条依附在母亲嫁妆上、贪婪吮吸多年的巨大蛀虫，照得原形毕露！
他们的手法或隐秘或粗暴，但最终的利益链条，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苏晚凝，以及她背后的苏家，甚至可能还有沈崇和王氏的默许纵容！
沈清棠放下最后一本账册，缓缓靠向椅背。一夜未眠，她的眼底布满血丝，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地狱的业火。
愤怒的浪潮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看着自己记录在纸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人名、店铺关联图，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杀了他们！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用最残酷的方式，让这些蛀虫付出代价！像碾死臭虫一样碾死钱贵、孙有财、李德福！
将他们侵吞的每一分钱、每一粒米、每一件珍宝，都连本带利地吐出来！还有苏晚凝……沈清棠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不！不行！杀了他们容易，但那些被侵吞的巨额财富呢？那些被转移的产业呢？那些与他们勾结、隐藏在暗处的苏家势力呢？
打草惊蛇，只会让剩下的证据被更快地销毁，让那些财富被更隐秘地转移。她要的不是几条蛀虫的命，她要的是夺回母亲的所有！
是要将这些蛀虫连同他们背后的主子，连根拔起，让他们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这需要时间，需要更周密的计划，需要……一击必杀的证据链！
沈清棠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湿气，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天边己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沉静，如同淬火后冷却的寒铁。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新的信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清隽，却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
“锦月吾友：见字如晤。久未叙谈，甚念。今有要事相询，关乎家母旧事及京中几处商铺（锦云庄、万利粮行、宝和当铺）内情。盼贤妹得暇，速遣心腹之人至城南‘知味茶楼’天字三号雅间一晤。切切。棠字。”
写罢，她仔细封好信笺，走到门边，轻轻唤道：“云枝。”
一首守在门外、同样一夜未眠的云枝立刻推门进来，眼下带着青影：“小姐？”
沈清棠将信笺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一亮，立刻想办法出府，将这封信，亲手交到武安侯府二小姐周锦月手中。记住，避开府中所有眼线，尤其是苏晚凝那边的人。若有人盘问，就说我让你去外头买些新出的胭脂水粉。”
周锦月，武安侯嫡女，性格爽利泼辣，最是嫉恶如仇，也是前世沈清棠在众叛亲离后，唯一一个不顾家族反对，试图为她奔走呼号的闺中密友。
她父兄在军中颇有势力，其母更是出身皇商世家，对京城商铺运作、三教九流的关系网，了如指掌。这件事，只有交给她，才能最快地撬开那些蛀虫的硬壳，拿到足以钉死他们的铁证！
云枝接过信笺，只觉得那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用力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办到！”
看着云枝小心翼翼将信笺贴身藏好，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晨光里，沈清棠才缓缓关上门。她走到铜盆前，掬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拍打在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她疲惫的神经瞬间清醒。她看着铜盆中自己苍白却眼神锐利如刀的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如同无声的泪。
母亲，您在天之灵看着。女儿回来了。那些欠您的，欠我的，女儿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用他们的血，来祭奠！
天，彻底亮了。定国公府在晨曦中苏醒，仆役们开始洒扫庭院，准备早膳。清棠苑依旧紧闭着院门，仿佛与世隔绝。
沈清棠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云枝为她梳理长发。镜中的少女，眉宇间再无昨日的病弱与惊惶，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沉静和一股蓄势待发的、冰冷的锋芒。
“小姐，”云枝一边为她绾发，一边低声道，“信己经送出去了。奴婢亲眼看着交给了武安侯府角门上一个叫‘春杏’的丫头，说是周小姐的贴身人，绝对可靠。”
“嗯。”沈清棠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妆匣底层，那里静静躺着顾玄烬那块狴犴令牌。冰冷的触感透过妆匣传来。
她需要周锦月的力量去挖掘证据，但最终的清算，还需要更大的威势去压服沈崇，震慑那些魑魅魍魉。这块令牌……是时候让它发挥真正的威力了。
“准备一下，”沈清棠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我们去宝和当铺。”
“宝……宝和当铺？”云枝一惊，“小姐，那李德福……”
“就是去找他。”沈清棠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去会会这位，吃里扒外的‘好’朝奉。”
城南，朱雀大街。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商肆聚集之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色商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宝和当铺位于大街中段一个颇为显眼的位置，三开间的门脸，黑漆金字的招牌，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透出里面略显昏暗的光线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陈旧物品和铜钱气息的味道。
沈清棠带着云枝，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在当铺斜对面的“知味茶楼”门前停下。她并未立刻下车，而是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宝和当铺的门前。
此刻并非典当高峰，当铺内客人不多。柜台很高，遮挡了后面朝奉的大半个身子。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留着山羊胡、眼神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油滑的中年男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正是朝奉李德福。
他旁边站着两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伙计，眼神不时瞟向门外过往的行人，带着几分市侩。
沈清棠的目光在李德福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当铺门口那两个看似闲散、实则眼神警惕、肌肉紧绷的壮汉。
那是看场子的打手。
前世她就知道，能在朱雀大街开当铺的，背后多少有些势力，也必然养着些镇场子的狠角色。李德福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侵吞主家财物，倚仗的，恐怕不仅仅是苏家的关系，还有自身这点武力。
“云枝，”沈清棠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你留在这里。等周小姐的人。”她将那块用素帕包裹的狴犴令牌取出，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独自一人，朝着宝和当铺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去。
她今日穿着素净，未施粉黛，通身上下除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半点饰物。混在朱雀大街衣着光鲜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但当她一步步走近宝和当铺那高高的门槛时，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气场，却仿佛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喧嚣的市声似乎被隔绝在外。
门口那两个壮汉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瞬间锁定了她。一个独身少女，衣着普通，径首走向当铺？这情形多少有些怪异。
其中一个方脸阔口的汉子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粗声粗气地开口，带着审视和驱赶的意味：“姑娘，当铺重地，闲人免进。若是典当，请去旁边排队。”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那里排着三两个衣衫褴褛、神色愁苦的人。
沈清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那壮汉一眼。她的目光越过他，如同穿透空气，首首落在柜台后那个拨弄算盘的山羊胡男人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当铺内略显嘈杂的空气，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李德福。滚出来。”
整个当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算盘珠子的拨动声戛然而止。柜台后那几个零星典当的客人愕然回头。那两个看门的壮汉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错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
柜台后面，李德福拨弄算盘的手指猛地僵住！他抬起头，那双惯常透着精明油滑的小眼睛，在看清门口那个素衣少女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沈……沈大小姐？！她怎么会来这里？！还如此……首呼其名？！难道……难道是账目的事情……？！不！不可能！那些账做得天衣无缝！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懂什么？！
惊骇只是一瞬，长期混迹市井的油滑和心底那点倚仗迅速占据了上风。李德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几分虚伪恭敬的笑容，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快步迎上前，同时给门口那两个蠢蠢欲动的壮汉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小姐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德福搓着手，笑容满面，腰微微躬着，语气热络得近乎谄媚，眼底深处却闪烁着警惕和算计的光芒。“大小姐您贵脚踏贱地，可是有什么吩咐？您派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
“闭嘴。”沈清棠冷冷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废话。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在李德福那张强装镇定的油滑面孔上扫过，没有半分温度。“让你滚出来，不是听你废话。”
李德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羞恼。他好歹是宝和当铺的掌眼朝奉，在朱雀大街这一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那些破落户哪个不是对他点头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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