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布格里长出的春天
小雪节气的清晨,苏晚推开院门时,发现石阶上摆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上绣着半枝腊梅,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绣艺的人所为。解开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孩童棉袄,红绸面己经洗得发灰,袖口和领口却缝补得格外仔细,补丁上还绣着小小的兔儿爷。
"是陈阿婆的针线。"萧策正往竹绷上绷新布,闻言回头笑了笑,"前几日她来打听'绣时光'课,说要给重孙子绣件新棉袄,没想到今天就把旧物送来了。"他伸手拂去棉袄上的浮尘,红绸面下露出细密的针脚,"你看这锁边,是老式的'狗牙绣',现在会这手艺的人不多了。"
苏晚把棉袄铺在竹桌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红绸面上,隐约能看见布纹里嵌着的细碎银线。"这是掺了银丝的绸缎,当年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她指尖抚过补丁上的兔儿爷,针脚虽稚拙,兔耳朵却绣得格外灵动,"陈阿婆说过,她年轻时在绸缎庄当学徒,最擅长绣这些吉祥纹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陈阿婆裹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袍,怀里揣着个铁皮饼干盒,见了苏晚便颤巍巍地打开盒子:"你看我找着些啥?"里面是十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顶针,大小不一,边缘都磨得发亮,"这是我当学徒时攒下的,顶针要养,用得越久越贴手,就像老伙计似的。"
她拿起枚最小的顶针,往苏晚手指上套:"你试试这个,绣细活趁手。"铜顶针贴着皮肤传来温润的凉意,上面的凹痕恰好卡住绣针,"当年掌柜的总说,好顶针能替人挡灾,针脚歪了它能帮你找正,线缠了它能帮你理顺。"
萧策端来温水让阿婆暖手,趁机把棉袄往她面前推了推:"阿婆的手艺真好,这兔儿爷绣得比年画里的还精神。"陈阿婆望着棉袄上的补丁,忽然叹了口气:"这是我家老头子绣的。那年他在厂里烧锅炉,夜里回来就着煤油灯缝补,说孩子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会被笑话,非要绣个兔儿爷遮遮。"
老人的手指在红绸面上轻轻,像是在触摸遥远的时光:"他哪会绣花啊,针扎得满手是血,线还总缠成疙瘩。我躲在门后看他跟块布较劲,眼泪掉在纳鞋底的麻绳上,把线都泡胀了。"
苏晚从针线笸箩里挑出支钝头绣针:"阿婆,咱们今天就把这件棉袄改成坎肩,给重孙子当罩衣穿。"她拿起剪刀沿着衣襟剪开,红绸面下露出米白色的里子,上面用铅笔淡淡画着朵没绣完的腊梅,"您看,这里还藏着朵花呢。"
陈阿婆的眼睛亮了:"这是我没绣完的!那年腊月初八,孩子发高热,我抱着他往医院跑,针线筐都打翻了。后来......后来就再没拾起过。"她拿起绣针,手抖得厉害,穿了三次线都没穿进针鼻,"老了,手不听使唤了。"
萧策搬来小马扎让阿婆坐着,自己蹲在旁边帮忙理线:"我给您当助手,您说往哪扎,我就往哪递针。"他把十二色丝线绕在竹制线轴上,红的像炭火,黄的像蜜蜡,白的像初雪,在晨光里摆成半圈彩虹,"阿婆您看,这线色够不够绣腊梅?"
"够了够了。"陈阿婆指着最艳的那抹红,"要像冰糖葫芦那样的红,孩子见了欢喜。"她捏着绣针往布上扎,针尖刚触到绸缎就顿住了,"还是不行,手太抖。"
苏晚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针尖穿过布面:"就像给孩子挠痒痒,轻点儿,再轻点儿。"两人的手一起起落,红丝线在米白里子上慢慢洇开,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您看,这不就绣成了?"
陈阿婆看着那小小的花瓣,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还是你们年轻人手巧。"她接过绣针自己尝试,针尖虽仍有些歪斜,却稳稳地扎进了该去的地方,"当年在绸缎庄,掌柜的总说'针是线的脚,线是布的魂',现在才算真懂了这话。"
临近中午时,巷口的王婶端来盆蒸红薯,甜香漫了满院。"我家二小子说要学绣荷包,"她把红薯放在石桌上,热气腾腾的薯皮裂开道缝,"说要给对象绣个装喜糖的,你们看用啥布好?"
苏晚从布堆里翻出块靛蓝扎染布:"这布结实,适合绣双喜字。"王婶却摇头:"要红的,越红越好,跟婚房的被面一个色。"陈阿婆在旁笑道:"年轻时候我也爱红布,觉得喜庆。老了才知道,蓝布经脏,就像过日子,看着素净,实则耐琢磨。"
正说着,戴眼镜的年轻人抱着个木匣子进来了。匣子里是副绣绷,绷着块米白绫罗,上面绣着半幅"岁朝图",梅枝上停着只冻僵的蝴蝶。"这是奶奶没绣完的,"他指着蝴蝶的翅膀,"她说要等开春再绣,说活物得沾着阳气才灵动。"
陈阿婆凑近看了看,指着梅枝的拐角:"这里该用'盘金绣',金线沿着枝桠走,才显得有精神。"她从饼干盒里翻出卷发亮的金线,"这是当年给新娘子绣嫁衣剩下的,你看用得上不?"
年轻人接过金线,指尖都在发颤:"奶奶总说她绣的蝴蝶不像活的,原来是少了金线。"他把金线缠在绣针上,学着陈阿婆的样子往布上盘,"您说,我把蝴蝶绣在梅蕊上,算不算给它找了个暖和地方?"
"算,咋不算。"陈阿婆笑得露出豁牙,"蝴蝶懂人心,知道你是疼它呢。"
午后的阳光把院子晒得暖洋洋的,张奶奶带着她的鸳鸯绣品来了,这次她又添了片荷叶,墨绿的线在绢面上晕染开来,像刚被雨水洗过。"我家老头子属虎,"她神秘兮兮地说,"我打算在荷叶底下绣只老虎,看他还敢不敢跟我拌嘴。"
老陈师傅也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新做的竹绷,每个绷子上都刻着小小的"福"字。"给孩子们做的,"他把竹绷分给在场的人,"绣活要趁手,就像吃饭要用合口的碗。"
小姑娘的妈妈抱着个布娃娃进来,娃娃的衣服破了个洞,她掏出针线当场缝补,针脚比上次整齐了许多。"现在天天练,"她不好意思地笑,"连切菜都想着绣十字花,菜刀落下去都带着针脚的节奏。"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竹绷上的布块都有了新模样:陈阿婆的腊梅绣好了半枝,红得像燃着的小火苗;年轻人的蝴蝶翅膀镀上了金边,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绫罗上飞起来;张奶奶的老虎露出个尾巴尖,毛茸茸的透着憨气;小姑娘妈妈给布娃娃绣了条新裙子,碎花图案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衣裳都动人。
陈阿婆忽然指着窗外:"下雪了!"众人抬头望去,细碎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落在竹枝上,落在晾衣绳上,落在每个人的发梢上。"腊梅该开了。"老人望着红绸面上的绣品,眼睛里闪着光,"咱们的花绣在布里,外面的花开在枝上,倒像是商量好的。"
萧策煮了锅姜茶,给每个人倒了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也模糊了窗外的雪。年轻人摘下眼镜擦雾时,忽然发现陈阿婆正独自绣着什么,红丝线在她膝头的布上跳跃,像只不安分的小松鼠。
"阿婆在绣啥?"他凑过去看,只见红绸坎肩的里子上,多了个歪歪扭扭的"囍"字,针脚里还缠着几缕银丝,"这是......"
"给重孙子的压岁钱。"陈阿婆把坎肩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蓝布包袱,"当年我家老头子总说,要在重孙子的新衣服里藏个'囍'字,现在我替他绣上,也算了了他的念想。"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雪越下越大,院角的老槐树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白棉袄。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陈阿婆忽然从怀里掏出枚最大的铜顶针,往苏晚手里塞:"这个给你,掌柜的说过,顶针传下去,手艺就不会断。"
苏晚握着冰凉的顶针,忽然明白这院子里的针线,从来都不只是针线。那些没绣完的花、没缝完的布、没说尽的话,都在针脚里扎了根,在时光里发了芽,长成了一片温暖的春天。
萧策把陈阿婆的蓝布包袱挂在门后,包袱皮上的腊梅在雪光里明明灭灭,像在轻轻摇晃。他忽然想起苏晚说过的话:"好的绣品是活的,你对着它笑,它也对着你笑;你把心事说给它听,它就替你守着秘密。"
暮色降临时,雪停了。苏晚把大家绣了一半的布缎都收进竹筐,准备明天继续。竹筐最底层,陈阿婆的红绸坎肩正静静躺着,里子上的"囍"字被雪光映得发亮,仿佛能听见细碎的银线在布纹里轻轻歌唱,唱着那些被针线缝进时光里的,永不褪色的暖。
院门外的老槐树上,新贴了张通知,是萧策用毛笔写的:"明日教绣雪梅,备了热姜茶,欢迎带故事来。"通知旁边,不知谁挂了串红绸做的小灯笼,雪水顺着灯笼穗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红圈,像给寒冷的冬日,点了个温暖的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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