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正月，凛冽的朔风卷过伶仃洋，带着咸腥与不祥的气息扑向广州城。一骑快马冲破城门，驿卒嘶哑的吼声如惊雷炸响：
“钦差大臣林大人——抵埠！”
整个广州城瞬间沸腾，又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十三行区，洋商们聚在商馆露台，望远镜齐刷刷对准珠江口那艘缓缓驶入的官船，神色凝重。义律放下单筒镜，镜片后的蓝眼睛冰冷如霜：“查尔斯·义律的时代结束了。现在，是林则徐的时代。”他转身，对副官低语，“‘猎犬’有消息吗？我要知道那位‘玲珑子’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
此刻的林默，正在广利行略显萧索的账房里。窗外钦差抵埠的喧嚣隐约传来，他手中的算珠却拨得极稳，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市井杂音。只有坐在对面的伍绍荣，这位十三行总商，才能看到他低垂眼睑下，那几乎要破眶而出的锐利精光。
“少东，”伍绍荣的声音带着疲惫与试探，“钦差雷霆手段，传闻己在湖广禁烟卓有成效。此番南下，矛头首指鸦片…你我身家性命，皆系于此啊。”他推过一张厚厚的礼单，“这是各行公议，孝敬林大人的仪程。你广利行虽艰难，份额…老夫替你垫上了。”
林默指尖一顿，算珠发出清脆一响。他抬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总商厚恩，林默没齿难忘。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听闻林大人清正廉明，最恨官商勾结、贿赂公行。如此厚礼，恐非善策，反招其忌。”
伍绍荣眉头紧锁：“依你之见？”
“以退为进。”林默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钦差官船方向，“主动上禀，痛陈鸦片流毒之害，申明十三行商坚决拥护禁烟之志。献上…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
伍绍荣翻开，脸色骤变！册子上，赫然列着广州城内及周边数十处大小鸦片窖藏地点、几大走私头目的姓名、部分牵涉官员的隐晦代号！虽无实据，却足以惊心动魄。“这…这从何而来？！”
“总商忘了？林默这些年，在码头、市井、洋行间，总还有些耳目。”林默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物献给林大人，表明我等行商，愿为禁烟前驱，戴罪立功。总比被钦差查出来…要好。”他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伍绍荣冷汗涔涔，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他收起册子，重重点头：“好！就依少东所言！我即刻召集行商联名上禀！”
送走伍绍荣，林默脸上的谦恭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走向后宅。推开妹妹林薇的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呕吐物的酸馊气扑面而来。
林薇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死死盯着窗棂外一线灰暗的天空。两个婆子按着她，防止她因戒断反应的剧痛而自残。地上，是打翻的药碗和秽物。
“哥…”看到林默，林薇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牙齿咯咯作响，“给我…就一口…求你了哥…我受不了了…骨头里有虫在咬…万针在扎…”
林默心如刀绞，上前紧紧抱住妹妹瘦骨嶙峋的身体，任凭她抓挠撕打。“薇儿，忍过去！就快好了！哥在！哥陪着你！”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能运筹帷幄于商海谍影，却无法替妹妹分担这蚀骨焚心的痛苦半分。
“烛龙”的密信在袖中发烫。青鸾昨夜冒险潜入，只留下一句：“林则徐己得汝密报，甚慰。然清廷暗流汹涌，粤督邓廷桢态度暧昧，京中阻力如山。汝身份如履薄冰，慎之再慎。胡夏米动向诡秘，疑与‘猎犬’合流，目标首指汝及林钦差。保重。”
身份如履薄冰…林默抱着痛苦嘶嚎的妹妹，望向窗外钦差官船停泊的方向。一场决定国运的风暴，己在他身边轰然炸响。而他，身处风暴眼，背负着至亲的痛苦与家国的重担，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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