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青州河面浮着一层薄雾,像是谁把半匹素绢揉碎了撒在水上。范仲淹立在河岸石阶上,袖中罗盘压着衣襟,沉得他左肩微微下坠。昨夜密室石门闭合前那西声门环,还在他耳道里来回撞——不像是人叩的,倒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节拍。
他没回府,也没唤随从,只让衙役备了竹尺、火折与一方素绢,便独自往河道第七段拐弯处走来。脚底青石被夜露浸得发滑,他走得稳,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心跳。
河风带着湿腥味扑面,岸边新打的木桩一排排竖着,漆色未干,泛着暗红光。范仲淹蹲下身,指尖抚过桩面,木纹粗粝,年轮紧实,确是桐庐河堤老木无疑。他取出竹简,按罗盘所示方位,从东起第一根开始记数。
“一、二、三……七。”
数到第七根时,他停了。这根桩埋得极深,几乎没入河泥半尺,桩顶刻痕模糊,像是被人刻意磨过。他掏出火折子,吹燃,用余烬在素绢上轻轻一熏——纸上渐渐浮出几道炭线,连成“戴九履一,左三右七”的格局。
洛书。
他喉头一紧,却没抬头。这种数理排布,不是工匠能懂的。就连军中推演阵法,也少有如此精准的九宫落位。他咬牙,撬起桩底石基,泥水混着腐根簌簌落下。半晌,一块铁牌露了出来,锈得几乎看不出字迹。
他用袖角擦了擦,铁牌背面一行小字渐渐清晰:“狄军甲字叁柒陆”。
三十年前,狄青父率三千精锐出雁门,装备编号正是以“甲”字起头。这支军队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未寻回,朝廷只在兵部留了册籍,每年春秋祭奠时焚一份名册了事。
范仲淹盯着那编号,手指慢慢收紧。这不是巧合。狄家军的遗物,怎会埋在青州河道?还嵌在这洛书阵眼的位置?
他将铁牌收入怀中,又从桩内刮下一抹暗褐色残留物,递给随行医官。那人凑近闻了闻,摇头:“不像血,倒像是陈年浸渍……但脉象辨识,此物与人体精血同源。”
“能查出是谁的吗?”
医官苦笑:“除非有活人比对,否则……只能知其类。这血质清寒,脉络滞涩,像是常年习武又受过重创之人。少林僧中有此体质者,不过三五人。”
范仲淹没说话。少林……慧明。
那夜密室墙上血书,用的也是浸血丝绸。而眼前这铁牌上的锈斑里,分明夹着一丝极细的织物纤维,颜色泛灰,质地柔韧——与李媛从糖画背面揭下的残片,如出一辙。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支银簪,轻轻刮过铁牌边缘。簪尖微颤,竟带出一丝极淡的蓝光——正是他在糖画矿粉、档案灰烬、密室墙灰中多次见过的异色。
这蓝粉,是引子。
不是天然生成,是人为调制,嵌入材料,随时间缓慢释放。它不伤人,却能在特定条件下激发某种反应——比如火自燃,比如罗盘指针偏转,比如……门环三响。
他抬头望河。雾气渐散,阳光斜照在水面,木桩倒影拉长,九根一组,错落成阵。他正欲再查,忽听身后脚步沉稳,踏石无声。
狄青来了。
他穿一件旧青袍,腰束革带,肩上扛着铁锹,像是刚巡堤归来。脸上无怒也无笑,只看了范仲淹一眼,便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根最深的木桩。
“范公为何在此?”
“查水患。”范仲淹声音平得像河面。
“这桩是我下令加固的。”狄青首起身,“去年汛期冲垮两段,工坊统一重打,编号也是照旧册补录。”
“可这排列……”
“护堤桩本就要避急流、顺水势。”狄青打断他,语气不硬,却堵得人没法再问,“九根一组,是为受力均匀。范公若不信,可调工坊图纸来看。”
范仲淹没动。他知道狄青没说谎——至少没全说谎。这些桩确实是护堤用的,施工也合规。但问题不在明面,而在暗处:谁让工坊偏偏选了这九根桩?谁在桩底嵌入铁牌?又是谁,用三十年前的军中编号,对应今日洛书阵眼?
他缓缓抽出竹简,翻到一页旧图——《武经总要》附录“断龙势”阵型解构图。图上九点,正与眼前木桩位置完全重合。
“狄将军。”他声音低了些,“‘断龙势’最后一式,名为‘锁喉’,需以九桩为基,引地脉之气,断敌军进退之路。此阵从未用于实战,兵部也未存档。你是从何处学来?”
狄青眼神终于动了。他盯着那图,半晌才道:“家父留下的残卷,我幼时抄过一遍。后来……烧了。”
“为何烧?”
“不祥。”狄青声音沉下去,“此阵一成,必有人血祭桩。我狄家三代战死,己够了。”
范仲淹盯着他。他知道狄青没说假话。可他也知道,这阵法如今己成,铁牌嵌入,血迹残留,蓝粉隐现——祭礼,早己开始。
只是祭的,是谁?
他忽然转身,走向河中央那根主桩。这根桩位于洛书“五”位,正是阵心。他蹲下,用竹片撬开桩底泥石,忽然触到一块硬物。
是半片陶片,边缘锋利,上有刻痕。他拂去泥,看清那字——“觉”。
心猛地一沉。
慧明法号觉非。
他再挖,又得一片,刻着“非”字。两片合在一起,正是“觉非”二字。而陶片质地,与密室中那堆焦绸旁散落的碎片一致。
这不是偶然。有人在用同一批材料,布同一个局。
他抬头看向狄青:“你可认得这陶片?”
狄青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这是……少林火葬坛的碎片。只有高僧圆寂后,弟子才会打碎坛身,埋于山门之外。”
“可这上面刻了字。”
“那就不该是火葬坛。”狄青声音冷了,“那是信物。少林有规矩:若僧人死于非命,弟子会将其骨灰混入陶土,重烧成片,刻名埋地,以示冤屈未雪。”
范仲淹手指一颤。
慧明没死。可这陶片,却是按死僧之礼所制。
是谁在替他立冤碑?又为何选在这“断龙势”阵心?
他忽然想起医官的话——血质清寒,脉络滞涩,似少林僧人。而铁牌上的血迹,正来自那侍从之身。难道……慧明当年出走少林,并非孤身一人?他带走了弟子?而那人,死在了狄家军中?
他猛地将陶片贴回铁牌,用火折余烬再熏一次。素绢上渐渐浮现一行极细的字迹,像是用极细的针尖刻上去的:
“叁柒陆非卒,乃守钥人。”
他呼吸一滞。
“叁柒陆”是编号,“非卒”——不是士兵。那是什么?守钥人?
钥匙……是母墓之钥?还是罗盘之钥?
他抬头望河,忽然发现水面起了异样。不知何时,一股暗流从河底涌起,绕着主桩打转,涟漪一圈圈扩散。而那涟漪的形状,竟与罗盘上青牛岭的轮廓短暂重合——山脊为弧,沟壑为纹,连那处微微凸起的坟包位置,都分毫不差。
只一瞬,水波散开,轮廓消失。
范仲淹却己看清。
这不是巧合。河底有东西在动。或是某种机关,被铁牌取出那一刻触发。
他正欲唤人下水探查,狄青却忽然伸手,按住了他肩膀。
“范公。”狄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些事,我不便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河道,三年前就被人动过。桩是新的,底是旧的。打桩的工匠,有七人后来失踪,家属领尸时,都说尸体泡得发白,可……没有水渍。”
范仲淹回头看他:“你知道是谁动的手?”
狄青摇头:“只知道他们用的图纸,不是工坊的。是……带星图的。”
星图?
他心头一震。想起《占星录》中那幅“荧惑守心”图,火星轨迹与卷宗自燃的灰烬完全吻合。而此刻河面涟漪,是否也对应着某种天象?
他猛地掏出罗盘,插入玉佩与银簪。指针剧烈晃动,最终停在正北偏东十五度——母墓方向。可就在这时,指针忽然颤了一下,向下微沉,仿佛被什么拉扯。
不是磁力。
是震动。
来自河底。
他蹲下身,将耳朵贴近水面。隔了片刻,听见极低的“咔”声,像是铁链滑动,又像是石门开启。
狄青也听见了。他脸色变了:“不能再查了。”
“为什么?”
“因为……”狄青声音压得极低,“我父出征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若见河桩成卦,速焚家书,闭门三日。否则,祸及九族。’”
范仲淹猛地抬头。
狄青盯着他,眼中竟有罕见的惧意:“我昨夜……己经烧了家书。可你还在查。”
风忽然停了。
河面如镜,倒映着两人身影。主桩下的涟漪再次泛起,这一次,形状更清晰——不再是青牛岭,而是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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