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三天，把古老的石板路盖得严严实实。俞小宁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康河边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冷空气中。
火灾后的第七天，她出院了。研究所给了她一个月的假期，同事们都劝她好好休息，可她却像上了发条的钟，停不下来。那些从火场里抢出来的汇款单被她反复研究，挪威那家疗养院的名字被她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她给挪威的朋友发了邮件，请对方帮忙查那家疗养院的情况，却一首没收到回复。倒是收到了研究所的通知——档案室的火灾被定性为线路老化引起的意外，烧毁的档案无法复原。
“意外”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刺在俞小宁心上。她知道这不是意外，就像她知道，那个匿名给她发季沉照片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走到学院门口时，传达室的老头叫住了她：“俞小姐，有你的包裹。”
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包裹放在柜台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她的名字和剑桥的地址，字迹潦草得像是故意掩饰。俞小宁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碰到纸壳时，感觉到里面有硬纸板的棱角。
回到公寓拆开包裹时，她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里面没有信，只有两样东西——一张褪色的儿童画，和一张单程车票。
儿童画的纸己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画上是歪歪扭扭的三个人，应该是一家三口。爸爸高高大大，穿着西装，脸上没有五官；妈妈穿着连衣裙，长发飘飘，手里拿着朵花；中间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两颗门牙，手里牵着爸爸妈妈的手。
可妈妈的脸被人用刀划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划痕几乎把那张脸彻底毁掉，露出下面苍白的纸基。
俞小宁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是季沉画的，她认得他的笔迹，小时候的他总爱把太阳画成方的，云朵画成棉花糖的样子。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日期：1999年6月12日。那是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
她想起马克说的，季沉曾梦呓“爸爸说妈妈不乖就要打针”。原来“不乖”的代价，不仅仅是打针，还有被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抹去，连一幅画都不能幸免。
她颤抖着拿起那张车票——从伦敦到挪威卑尔根的单程票，日期是三天后。
卑尔根，挪威第二大城市，以极光和峡湾闻名。也是那家疗养院所在的城市。
车票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不是香水，不是烟草，是消毒水的味道，很淡，却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那是季沉身上常有的味道，无论用多昂贵的古龙水都盖不住的，属于精神病院的味道。
是他寄来的。
这个认知像暖流一样涌过心脏，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他没有躲着她，没有阻止她，而是把最后一块拼图放在了她手里。
俞小宁把那张儿童画贴在胸口，画纸粗糙的质感蹭着她的皮肤，像季沉小时候的手。窗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窗台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她想起季沉母亲汇款单上的那句话：“阿沉，等妈妈回来，带你去看极光。”
或许，他母亲没能实现的承诺，该由她来完成。或许，那个在1999年夏天被毁掉的家庭画像，该由她来重新拼好。
俞小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涌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胸口的画上。一片雪花恰好落在母亲被划破的脸颊位置，瞬间融化，像一滴迟来的眼泪。
她从抽屉里拿出护照和钱包，把单程票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后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在挪威疗养院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方方的，像季沉小时候画的那样。
三天后的飞机。
她不知道去了卑尔根会发现什么，不知道季沉是否在那里等着她，甚至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去。
就像深海里的鲸鱼，即使隔着千里万里，也能听到彼此痛苦的频率。她要找到他，不是为了追究过去的对错，只是想告诉他，那些被抹去的童年，那些无法言说的孤独，她看见了，她懂。
雪越下越大，把剑桥的屋顶染成一片纯白。俞小宁的公寓里，那幅被划破脸的儿童画还贴在胸口，而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不再躲闪的坚定。
雪片打着旋儿撞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俞小宁抬手按了按胸口的画，纸角的毛刺硌着毛衣，像枚小小的刺青。
她走到衣柜前，将那件藏蓝色的冲锋衣翻出来——是季沉去年陪她去冰岛时买的，防风面料上还留着极光下的冰碴味。拉开抽屉，单程票被小心地夹在护照里，挪威两个字在雪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时映出陈默的名字。她盯着那串号码看了三秒，指尖划过接听键。
“俞小姐，”陈默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带着惯有的平稳，“季总在卑尔根等您。”
窗外的雪突然急了，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纯白里。俞小宁捏着手机走到窗边，胸口的画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远处的钟楼敲响了三点，悠长的钟声里，她仿佛听见季沉在说，小宁，来找到我。
她对着听筒轻声说：“告诉季沉，我明天到。”
挂了电话，她将冲锋衣穿上身，拉链拉到顶时，下巴抵着坚硬的布料，突然想起季沉总爱把她裹进他的大衣里，说这样就不会冷了。
雪还在下，屋顶的白愈发厚重。俞小宁最后看了眼这间住了半年的公寓，转身拿起行李箱，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所有犹豫都锁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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