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上海的胡同里飘着煮花生的香气。
李恒泰站在“恒泰昌”绸缎庄的台阶上,看着穿灰布军装的士兵们举着步枪欢呼,帽檐上的红星被夕阳染成暖金色。
楚云峰从人群里挤过来,军靴上还沾着南下时的尘土,他把手里的搪瓷缸往李恒泰怀里一塞:“尝尝,缴获的咖啡,洋玩意儿。”
搪瓷缸沿还留着楚云峰的体温,李恒泰低头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楚云峰还是个愣头青,揣着一把生锈的勃朗宁闯进他的人生。
“发什么呆?”楚云峰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下个月一切就结束了。”
李恒泰握着搪瓷缸的手指猛地收紧。
这七年里,他们一个守着上海最后一家没被日本人征用的绸缎庄,用一匹匹藏在夹层里的细棉布救了无数伤员;一个从仓库里抢布的毛头小子,成了能在枪林弹雨中护着伤员撤退的营长。城墙上的弹孔还没补全,楚云峰左肩上那道被刺刀划开的伤疤,却己经淡成了浅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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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后的楚云峰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每天辰时准时出现在绸缎庄后门。
他说自己是来帮忙卸货的,却总在李恒泰算账时,蹲在柜台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整条,绕着他的手腕转三圈才肯断掉。
“恒泰,你看这匹湖蓝色怎么样?”楚云峰举着新到的杭绸在身上比划,“我姐下个月结婚,我想给她做件旗袍。”
李恒泰的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楚云峰的姐姐在上海老家,去年冬天才寄来第一封信,说村里的土坯房被炮弹掀了顶,如今住在山洞里。他记得楚云峰读信时,喉结上下滚动着,左手死死攥着信纸,指缝里渗出的血把“平安”两个字晕成了暗红色。
“湖蓝显老,”李恒泰抽出一匹月白色的乔其纱,“上面绣的缠枝莲是苏绣老艺人的手艺,配你姐的性子正好。”
楚云峰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想去摸,又猛地缩回手,在布褂上蹭了蹭才敢碰。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李恒泰忽然发现,这个在战场上能徒手拧断敌人脖子的男人,竟会在面对一匹丝绸时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
那天晚上关店时,楚云峰忽然说:“我住的那间营房要拆了,能不能……”
“西厢房收拾好了。”李恒泰打断他,把一串铜钥匙塞进他手里,“院里的井水甜,比营房的自来水好喝。”
楚云峰握着钥匙站在月光里,身后是绸缎庄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红绸面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在护城河的冰面上拖着一辆装满药品的板车,日本人的探照灯扫过来时,李恒泰把他按进冰窟窿里,自己却趴在冰面上当掩护,棉袍下摆都冻成了硬邦邦的壳。
入夏后北平开始流行改良旗袍,绸缎庄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李恒泰每天要算到深夜,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却总在最后一页留出空白,画些奇奇怪怪的小记号——有时是一把步枪,有时是半朵梅花,都是楚云峰的东西。
这天楚云峰替他揉着酸胀的肩膀,忽然指着账本上的梅花问:“这是什么?”
李恒泰的后背瞬间绷紧。那是去年楚云峰在前线负伤,他托人送去的药箱里,偷偷塞了一枝烘干的腊梅。后来楚云峰回信说,换药时闻着梅香,就像看见他站在仓库门口,穿着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捧着刚沏好的碧螺春。
“没什么,”李恒泰合上账本,“记账用的记号。”
楚云峰没再追问,只是揉着他肩膀的手轻了些。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李恒泰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七年前楚云峰第一次闯进仓库时,撞翻的那排玻璃罐,里面的靛蓝染料泼了满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月底盘点时,李恒泰发现少了一匹云锦。
那是他爹临终前锁在樟木箱里的,说是要留给他做新婚时的喜服。他正翻箱倒柜地找,楚云峰举着个锦盒走进来:“是不是这个?”
锦盒里的云锦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用金线绣的龙凤呈祥,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楚云峰挠了挠头:“前几天看见樟木箱没锁,怕受潮,就找了个新盒子装起来。”
李恒泰的眼眶忽然热了。
他想起楚云峰刚住进来时,总在夜里惊醒,抱着枕头缩在墙角,嘴里喃喃地喊着“趴下”。有一次他悄悄过去,听见楚云峰说:“恒泰,别管我,你先走。”
那天晚上,李恒泰第一次让楚云峰睡在自己的床上。
楚云峰的体温很高,像揣着个小火炉,却在翻身时总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仿佛怕烫着他似的。李恒泰盯着帐顶的缠枝莲纹,首到天快亮时才睡着,梦里全是楚云峰左肩上那道伤疤,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蛇。
中秋那天,北平城里张灯结彩,故人当归【民国】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故人当归【民国】最新章节随便看!绸缎庄却早早关了门。楚云峰在院里摆了张方桌,端出从老家带来的枣泥月饼,还有一瓶汾酒。
“我姐来信了,说旗袍很合身。”楚云峰给李恒泰倒酒,手腕上还戴着李恒泰送他的玉镯——那是用当年藏棉布的夹层里发现的老玉料做的,雕着两只交颈而眠的鸳鸯。
李恒泰抿了口酒,辛辣的液体在胃里烧起来。他记得楚云峰收到姐姐穿旗袍的照片时,手都在抖,照片上的女人站在新盖的土坯房前,笑得眉眼弯弯,月白色的乔其纱在秋风里轻轻飘动。
“恒泰,”楚云峰忽然放下酒杯,“我申请加入公安局了,下个月去报到。”
李恒泰的酒杯顿在桌上。他知道楚云峰放不下枪,就像他放不下这绸缎庄。城墙上的弹痕被新砌的砖块盖住,可那些在枪林弹雨中一起数过的星星,却总在夜里跳进他的梦里。
“也好,”李恒泰给楚云峰夹了块月饼,“以后巡逻时,记得常来看看。”
楚云峰没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肩上。那道伤疤下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像藏着只不安分的小兽。李恒泰忽然想起七年前,他给楚云峰包扎伤口时,这肩膀还很单薄,如今却宽阔得能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
夜深时,他们沿着护城河散步。楚云峰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的。”
布包里是枚铜制的弹壳,被打磨得锃亮,上面刻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我第一次打死日本军官时用的子弹,”楚云峰的声音有些发紧,“我总想着,要是哪天我没回来,就把这个留给你。”
李恒泰握着弹壳的手在发抖。月光洒在河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楚云峰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七年前那个雪夜,他举着勃朗宁闯进仓库时,眼里跳动的火光。
“楚云峰,”李恒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知道缠枝莲的寓意吗?”
楚云峰摇摇头。
“生生不息,”李恒泰踮起脚尖,把唇贴在他左肩上那道伤疤上,“就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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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峰去公安局报到那天,李恒泰给他做了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布料是英国进口的哔叽,挺括又耐磨,袖口和领口都用了双线缝制,经得起常年累月的磨损。
“穿这个去,像个文化人。”李恒泰替他系好风纪扣,指尖擦过他的喉结。
楚云峰忽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按。枪套里的左轮手枪沉甸甸的,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恒泰,”他的呼吸喷在李恒泰的额头上,“这枪以后不光是为了护着北平城,也是为了护着你。”
李恒泰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想起去年冬天,楚云峰在城外剿匪时中了埋伏,消息传来那天,他把自己关在仓库里,摸着那些曾经用来藏药品的夹层,首到后半夜,才听见有人砸门,楚云峰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左胳膊吊在胸前,却咧着嘴笑:“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吃你做的炸酱面。”
公安局的工作很忙,楚云峰常常深夜才回来,身上总带着硝烟和血腥味。李恒泰就把樟木箱里的云锦拿出来,铺在卧室的床上,让楚云峰躺在上面,用浸了艾草的热毛巾给他擦脸。
“这云锦真软。”楚云峰把脸埋在布料里,声音闷闷的,“比我们在战壕里睡的稻草堆舒服多了。”
李恒泰的手指穿过他浓密的头发,触到后颈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被手榴弹的碎片划伤的,当时离动脉只有半寸。他忽然想起楚云峰说过,每次执行危险任务前,他都会把那枚铜弹壳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就像李恒泰在他身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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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后的第一个春节,绸缎庄挂上了新做的红灯笼。楚云峰穿着李恒泰给他做的枣红色棉袍,正在贴春联,浆糊沾得满手都是,却笑得像个孩子。
“恒泰,你看这‘福’字贴歪了吗?”
李恒泰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看着楚云峰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这七年的烽火岁月,就像绸缎上的暗纹,平时看不出来,却在阳光下显出细密的纹路,把他们的生命紧紧缠在了一起。
楚云峰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等开春了,我们去杭州吧。听说那里的丝绸最好,我们去看看西湖,看看断桥。”
李恒泰闭上眼睛,闻着楚云峰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城墙上的弹孔早己被岁月填平,仓库里藏过药品的夹层里,如今放着楚云峰的立功勋章和他的账本。那些在枪林弹雨中许下的诺言,就像绸缎庄后院那棵老海棠,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满树的繁花。
“好啊,”李恒泰转过身,在楚云峰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我还要给你做件杭绸的长衫,天蓝色的,配你眼睛的颜色。”
楚云峰的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光,他低头咬住李恒泰的嘴唇,舌尖带着淡淡的艾草味。远处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极了七年前,他们在仓库里听见的第一声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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