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0年的春天,北平城的柳絮飘得正盛。
李恒泰站在政务院新落成的办公楼前,手里捏着一份刚批复的水利工程图纸,风卷着纸页边角,露出他袖口磨得发亮的钢笔。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里带着点军人特有的铿锵,他回头时,楚云峰正摘下军帽,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白。
“听说你把黄河下游的堤坝方案改了三遍?”楚云峰的声音里带着笑,军装上的铜纽扣被阳光照得发烫。
李恒泰把图纸往他怀里一塞,指尖擦过对方胸前的口袋,那里别着枚褪色的红星徽章——还是当年在战壕里,楚云峰用刺刀撬开罐头时,顺手给他别上的。
“总比某些人强,”李恒泰仰头看他,柳絮落在楚云峰的肩章上,“当年说要守着阵地到胜利,结果自己先中了枪,差点让我背着你跑三十里地。”楚云峰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李恒泰鬓角新冒的白发,战争结束才五年,他们都不再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了。
办公室的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是楚云峰从西南军区带回来的。那年李恒泰在治淮工地上得了风寒,楚云峰骑着马跑了半夜,把药裹在军大衣里送来,仙人掌就栽在装过急救包的铁盒里。如今铁盒生了锈,仙人掌却蹿得老高,棱上还顶着嫩黄的花。
“下个月去东北考察,”楚云峰忽然说,“那边要修铁路,你懂水利,一起去看看?”李恒泰低头着图纸上的红圈,那是他标出来的险工段。窗外的玉兰开得正闹,花瓣落了一地,像极了当年战场上飘的雪。
“好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不过这次,你得答应我,别再把马骑得那么疯。”楚云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触的手臂传过来,像极了当年在防空洞里,他把耳朵贴在对方胸口听心跳的感觉。
东北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就下了头场雪。李恒泰裹着楚云峰带来的羊皮袄,站在冰封的江面上,看工程队用炸药炸开冰面。楚云峰站在他身边,军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着铁路桥的轮廓。
“这里的冰层厚度不够,”李恒泰蹲下身,敲了敲冻得发硬的江面,“得往上游挪三百米,那里有天然的岩石层。”楚云峰蹲下来,树枝尖碰着他的手套,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叠成一团。
夜里住在老乡的土坯房,炕烧得滚烫。李恒泰翻着水文资料,楚云峰在灯下擦枪,枪管擦得锃亮,映出两人的脸。“当年在朝鲜,”楚云峰忽然开口,“你非要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给我,自己嚼草根,忘了?”
李恒泰的笔顿了顿,纸上的水位线画歪了。“你那时候胳膊受了伤,”他低声说,“总不能让你饿着。”楚云峰放下枪,走过来抽走他手里的笔,指腹擦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尖。
“恒泰,”他的声音很沉,像屋外结了冰的江,“等这条铁路通了,我们去长白山看看吧。”李恒泰抬头,看见楚云峰眼里的光,和当年在战壕里说“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时一模一样。
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开门时,雪没到膝盖。工程队的小伙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楚云峰和李恒泰并肩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年轻的笑脸。“你看,”楚云峰说,“他们不用再像我们一样,在雪地里打仗了。”李恒泰点点头,忽然觉得眼角发潮。
回到北平己是第二年春天。李恒泰搬进了政务院分配的小院,楚云峰的部队就在城郊,每个周末都骑着自行车过来。院子里种了棵香椿树,是楚云峰亲手栽的,说等长好了,给恒泰炒鸡蛋吃。
楚云峰带来个紫砂茶壶,说是从南方战友那儿讨来的。每天傍晚,两人就坐在廊下喝茶,看夕阳把院墙染成金红色。李恒泰话不多,总在看图纸,楚云峰就给他续茶,看他额角的青筋因为专注而微微突起。
“下月有场篮球赛,”楚云峰忽然说,“部队里的小伙子们要跟你们设计院打一场,你也来?”李恒泰抬眼,看见他眼里的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我这老胳膊老腿,”他笑,“跑不过那些年轻人。”
楚云峰却不依,拉着他在院子里练投篮,篮球砸在香椿树上,落下几片新叶。李恒泰跑得气喘吁吁,靠在树干上喘气,楚云峰递过来毛巾,指尖擦过他汗湿的脖颈。“你看,”他喘着气笑,“还是不行吧。”楚云峰没说话,只是把毛巾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去拾滚远的篮球,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年秋天,李恒泰得了场病,住院半个月。楚云峰每天都来,提着个保温桶,里面是他亲手熬的粥。护士说,从没见过哪个首长这么细心,剥橘子都要把籽挑干净。李恒泰躺在床上,看楚云峰坐在床边削苹果,手腕上的旧伤在灯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当年为了掩护他,被弹片划的。
“等你好了,”楚云峰把苹果递给他,“我们去颐和园划船。”李恒泰咬了口苹果,甜得发涩,“好啊,”他说,“不过这次,得我划桨。”楚云峰笑起来,眼里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转眼到了五十年代,李恒泰退休了,楚云峰也从部队上退了下来。小院里的香椿树长得比房檐还高,每年春天,楚云峰都踩着梯子摘香椿,李恒泰在下面扶着梯子,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
他们住的房子重新翻修过,楚云峰在阳台上搭了个小炉子,冬天就烧煤取暖。李恒泰坐在藤椅上看报,楚云峰往炉子里添煤,火光映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还记得东北那时候吗?”楚云峰忽然说,“你总嫌我烤的土豆太焦。”
李恒泰放下报纸,看炉子里的火苗舔着煤块。“你现在烤的红薯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笑,“皮都烤糊了。”楚云峰从炉子里掏出个红薯,用手掰开,热气腾腾的,糖汁顺着指缝流下来。他递一半给李恒泰,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都带着炉火的温度。
孙子们放假来玩,总缠着楚云峰讲打仗的故事。楚云峰就抱着小孙子坐在膝头,李恒泰坐在旁边,听他讲那些早己讲过无数遍的往事。讲到惊险处,小孙子攥紧拳头,李恒泰就悄悄碰一碰楚云峰的手,像在说“别吓着孩子”。
有年冬天特别冷,楚云峰的老寒腿犯了,走路一瘸一拐。李恒泰每天给他烫脚,用个粗瓷盆,里面放着活血化瘀的草药。水汽氤氲里,他看见楚云峰脚踝上的伤疤,那是当年在战场上被炮弹碎片炸的。“还疼吗?”他轻声问,手在水里轻轻揉着。
楚云峰摇摇头,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画图,指关节有些变形,却依旧温暖。“不疼了,”他说,“有你在,什么都不疼了。”窗外的雪下得正紧,炉子里的煤噼啪作响,像一首温柔的歌。
六十年代的春天,香椿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花满树都是。李恒泰的眼睛不太好了,看报纸得戴老花镜,楚云峰的耳朵也背了,说话得大声些。但他们还是每天坐在廊下喝茶,楚云峰给李恒泰读报,李恒泰给楚云峰剥橘子。
有天傍晚,夕阳特别好,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染成金色。楚云峰扶着李恒泰站起来,两人慢慢走到香椿树下。“这树,”李恒泰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比我们刚来的时候,粗多了。”楚云峰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己经有些抖了。
“还记得吗?”楚云峰说,“当年在北平,你总说等国家安定了,要种一棵树。”李恒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你还说,要在树下给我炒香椿鸡蛋。”楚云峰也笑,“炒了这么多年,你还没吃腻?”
风吹过,香椿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邻居家的小孩在放风筝。李恒泰靠在楚云峰肩上,听着他的心跳,和当年在防空洞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沉稳而有力。
“云峰,”他轻声说,“这辈子,值了。”楚云峰嗯了一声,把他搂得紧了些。夕阳把两个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棵长了很多年的树,根在土里缠得紧紧的。
后来,香椿树每年春天依旧开花,只是廊下的藤椅上,少了两个喝茶的老人。但邻居们说,总在傍晚看见两个影子,一个扶着另一个,慢慢走在夕阳里,像极了当年那两个从战争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手牵着手,把余生走成了一首温柔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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