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的商场像个永不停歇的蜂巢。上午十点刚过，中央空调就开始卖力地吐出冷气，试图驱散七月黏腻的暑气。林晚星站在女装区的柜台后，指尖划过一件藕粉色雪纺衫的领口——布料轻得像层薄雾，让她想起家里衣帽间里那些真丝衬衫，标签上的数字能买下这里半个月的营业额。
“这件的码数不全了？”一个女声打断她的思绪。林晚星回过神，熟练地弯腰从货架底层翻出同款不同码的衬衫，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您试试这件，刚到的新货，昨天有位顾客穿去参加婚礼，都说很衬肤色。”
她己经练出了一套话术。对年轻女孩说“显瘦”，对中年太太说“显气质”，对犹豫不决的顾客说“这款只剩最后两件”。组长说她有天赋，“看人的眼神准”，但林晚星知道，这不过是被生活磨出的本能——就像在电子厂时，她能在流水线上一眼挑出焊点松动的电路板。
下午三点，商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童装区传来孩子的哭闹声，珠宝柜台的推销员用甜得发腻的声音介绍着新款钻戒，林晚星靠着柜台，偷偷揉了揉站得发酸的脚踝。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柜台前。
“两杯拿铁。”陈建军的声音带着笑意，白衬衫的领口别着一支黑色水笔，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来，有时买完咖啡就走，有时会站在旁边看她整理货品，像今天这样，手里己经提着一杯做好的拿铁。
“不加糖，微苦。”他把咖啡递给她，纸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看你昨天皱眉喝甜的，猜你可能更喜欢这个口感。”
林晚星接过咖啡的瞬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他的手很烫，带着刚从写字楼跑过来的热气，和她常年被空调吹得发凉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她低下头，假装整理收银台的票据，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在电子厂时，男工们聊起女人，语气总是带着粗粝的欲望；而陈建军的目光，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你们程序员都不用午休吗？”她啜了口咖啡，试图打破沉默。奶泡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焦香，确实比加了糖的更对味。
“赶项目的时候，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他靠在柜台边，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工牌上，“林晚星，你的名字很好听。”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名字，在别墅里被张妈恭敬地叫过，在父亲的酒局上被陌生的叔叔阿姨夸赞过，却从未有人像这样，带着纯粹的欣赏念出来。她想起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送她的那支钢笔，笔身上刻着“晚星”二字，他说“我们林家的女儿，要像星星一样耀眼”。可后来，那支笔被她藏在抽屉深处，因为父亲说“搞艺术的才用钢笔，你该学的是理财和谈判”。
“昨天停电的时候，吓到了？”陈建军突然问。
林晚星愣了一下，才想起昨天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应急灯亮起时，她正站在试衣间门口，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像小时候在老宅里见过的皮影戏。是陈建军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她，他的手掌宽厚，隔着薄薄的T恤，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有一点。”她诚实地说。
“我以前住顶楼铁皮房的时候，经常停电。”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后来买了个小台灯，充一次电能用三个小时，停电的时候就看书，倒也不觉得难熬。”
林晚星想起自己的出租屋。那个带阳台的单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桌上摆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台灯是网购的LED款，亮得能照清书页上最小的字。可她还是会在停电时感到恐慌，仿佛黑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在审视她这个“逃出来的大小姐”。
“这支笔是你的吗？”陈建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钢笔，笔帽上刻着极小的“军”字，“昨天落在柜台底下了。”
林晚星接过钢笔，指尖着冰凉的笔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的东西——不是商场里标准化的咖啡杯，不是写字楼里批量生产的衬衫，而是一支带着他体温的钢笔。笔身有些磨损，显然用了很久，却被保养得很干净。
“谢谢。”她把钢笔放进围裙口袋，指尖能摸到笔帽上凹凸的刻字。
陈建军离开时，夕阳正透过商场的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拿铁，杯壁上的咖啡渍像幅模糊的地图，而她突然很想知道，地图的另一端通往哪里。
那天晚上，林晚星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电子厂的流水线，电路板在传送带上飞速移动，她却怎么也抓不住。突然，陈建军出现在流水线的另一端，穿着白衬衫，笑着朝她伸出手。她跑过去，脚下的传送带却变成了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惊醒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书桌上，那支黑色钢笔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第二天下午，陈建军来买咖啡时，林晚星把钢笔还给了他。“写起来很顺手。”她没说自己昨晚偷偷用它写了日记，字迹比平时工整了许多。
“高中时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他旋开笔帽，在掌心写了个“星”字，“当时觉得，能用一辈子。”
林晚星看着那个字，笔画有力，收尾处带着小小的弯钩，像颗星星的尾巴。她突然想起自己藏在衣柜深处的素描本，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星星——有别墅花园里看到的，有城中村屋顶上看到的，还有在深圳湾公园看到的。
“你喜欢画画？”陈建军注意到她走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柜台下露出的素描本一角。
林晚星慌忙把本子往里推了推，脸颊发烫：“随便画画玩。”
“我看过你画的货架陈列图。”他指了指柜台后的墙面，那里贴着她手绘的货品摆放示意图，比电脑设计的更灵动，“很有天赋。”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有天赋”，不是因为成绩，不是因为钢琴，而是因为她真正喜欢的东西。林晚星的眼眶有点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价签。
陈建军没再追问，只是把咖啡放在柜台上：“下午有场设计展，路过时看到海报，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门票，递了过来，“在市民中心，离这儿不远。”
门票上印着莫奈的《睡莲》，蓝紫色的花瓣在水面上浮动，像极了她梦里见过的星空。林晚星接过门票，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那天的夕阳格外温柔，把商场的玻璃幕墙染成了蜜糖色。林晚星看着手里的门票，突然觉得，深圳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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