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昏黄的灯光，像一层薄薄的暖雾，却无法渗透林晚心底凝结的坚冰。苏蔓坐在她身边，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用冰水浸透的毛巾敷在她红肿滚烫的眼睑上，仿佛在擦拭一件濒临碎裂的薄胎瓷器。
“晚晚，”苏蔓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在触碰一道无形的伤口，“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徐朗给我电话了，他说你……反应太吓人了。”
冰凉的触感短暂麻痹了眼部的胀痛，却丝毫无法平息林晚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紧闭着眼，徐朗那张混杂着错愕与冰冷疏离的脸，咖啡店里无数道聚焦而来的、带着好奇或嘲弄的目光，瞬间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针，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如何解释？说她在一面光滑的手机屏幕上，撞见了另一个自己？一张青灰如尸、眼眶乌黑、嘴角咧着诡异笑容的恶鬼倒影？谁会信？甚至连她自己，在咖啡杯碎裂、徐朗拿起手机那一刻，看着屏幕上那清晰正常的影像，都开始疯狂地质疑自己的眼睛和摇摇欲坠的理智。
“蔓蔓，”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浓重的鼻音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树皮，“我…我不知道。我可能真的…疯了。”她睁开眼，泪水再次失控地漫溢，模糊了苏蔓忧心忡忡的脸，“我看见了…很可怕的东西…在镜子里…在倒影里…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恐惧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溃堤的洪流，冲垮了她最后强撑的堤坝。她猛地抓住苏蔓的手，指尖冰冷刺骨，带着濒死般的绝望颤抖，“你信我…蔓蔓…求你信我！那不是幻觉！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苏蔓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但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林晚眼中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恐惧和混乱。她用力回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晚晚！看着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可信，“看着我！我是苏蔓！你最好的朋友！你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连续加班，杨扒皮那个吸血鬼，再加上…再加上你和徐朗之间可能有点小误会？所有糟心事凑一起，神经绷到极限，看花眼太正常了！”
她顿了顿，看着林晚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放得更柔，带着诱哄：“这样，明天，就明天！我们请假！管他什么破工作！我陪你去海边，吹吹风，把脑子里的垃圾都清空！或者找个舒服的地方做SPA，彻底放松？你这根弦快断了，必须休息！”苏蔓的眼神真挚而焦灼，用最现实、最安全的理由，试图将好友从那个冰冷彻骨的恐惧深渊里拽出来。
林晚看着她，泪水无声滑落。苏蔓的话语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轻柔地包裹住她，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被这“合理”的解释说服了。是啊，太累了，压力太大了，神经衰弱了……这是唯一能立足的、不让她彻底坠入深渊的解释。她需要一个出口，一口喘息。
她嘴唇翕动，想顺从地点头，想把自己塞回那个“只是太累了”的壳里。然而，就在这瞬间，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卧室虚掩的门缝——书桌旁墙上，那面骨镜幽暗的镜面，正透过门缝，如同一只沉默窥视的冰冷独眼。
一股蚀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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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林晚坐在格调优雅的西餐厅靠窗位置。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她刻意修饰过的倒影。妆容比平时更浓，试图掩盖眼底深处无法驱散的憔悴与惊惶。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米白色连衣裙，布料柔软，却像一层沉重的伪装，只为让她看起来更“正常”一点。
徐朗坐在对面，衬衫笔挺，英俊的脸上挂着刻意维持的温和笑容，眼神深处却残留着昨日的困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退避。他体贴地为她倒上柠檬水，询问着餐点，语气温和有礼，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罩。
“昨天……真的非常抱歉。”林晚端起水杯，指尖的冰凉透过玻璃传递过来，声音紧绷得像随时会断裂的弦，“我大概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神经衰弱，看东西……有些恍惚。”她艰难地吐出“恍惚”这个词，舌尖尝到苦涩的滋味。她强迫自己首视徐朗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理解和慰藉。
徐朗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宽容：“没关系，林晚。工作都不容易，我理解。你气色确实不好，是该好好休息。”他巧妙地避开了“镜子”、“倒影”这些危险的词汇，如同在小心翼翼地绕开一片布满地雷的沼泽。这种刻意的回避，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林晚的心脏。
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邻桌低语浅笑，气氛温馨融洽。林晚努力牵动嘴角，试图融入这片“正常”的海洋。她小口吞咽着食物，味同嚼蜡。徐朗找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只能机械地点头附和，思绪如同漂浮在无边冰海上的碎冰，茫然无依。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牢牢钉住了。
在徐朗身后不远处，餐厅墙壁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铜框古朴的装饰镜。镜面并非现代玻璃的光滑，带着天然的水波状模糊纹路，如同沉睡了百年的古董。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模糊晃动的镜面里，映出她和徐朗模糊的身影轮廓，像是隔着湍急的溪水。镜中的“她”，穿着米白裙子，正低垂着头，小口吃着东西。镜中的徐朗，也似乎在温和地说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正常”的轨道上。
然而，下一秒——
镜中那个低头的“林晚”，毫无征兆地抬起了脸！
隔着水波荡漾的镜面，林晚清晰地看到，镜中自己的脸上，两道浑浊的、如同泥浆般的灰黄色泪水正汹涌奔流！泪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狰狞的沟壑！
镜中的“林晚”嘴角扭曲着向下撇，形成一个极度悲伤绝望的弧度，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正承受着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而现实中，林晚自己只是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冰冷的食物，脸上干涸得没有一滴水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扼住了林晚的咽喉！她瞳孔骤缩，死死钉在那面铜镜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这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那无声的、污浊的、汹涌的泪水！那绝望扭曲的表情！
“林晚？”徐朗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话语，顺着她惊恐欲绝的目光也转向那面铜镜，“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铜镜里，映出徐朗转头的疑惑侧脸，也映出他身后那个正在无声恸哭、泪水浑浊的“林晚”。两个倒影，一个茫然不解，一个深陷绝望，在模糊晃动的镜面中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图景。
“镜…镜子…”林晚的声音抖得不调，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她猛地抬手指向铜镜，指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她在哭！她在哭啊！你看！你看她！！”尖利失控的叫声陡然撕裂餐厅的宁静，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水面。
周围的谈笑戛然而止，数道诧异、被打扰、甚至带着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刺向林晚。
徐朗皱着眉，仔细审视那面铜镜。模糊的水波纹路中，只有晃动的人影轮廓，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的表情，更遑论什么浑浊的泪水。
“林晚，”徐朗转回头，看着眼前面无人色、眼神惊恐涣散、身体如风中落叶般发抖的女友，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最后一丝耐心被一种强压的烦躁和冰冷的审视取代，“镜子怎么了？那就是一面普通的旧装饰镜，有点模糊而己。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他顿了顿，看着林晚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彻底冷却，“你真的…没事吗？我觉得，你现在的情况，非常需要去看医生。专业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西个字，像西把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不信与疏离，看着他身体下意识地后撤，拉开了物理和心理上的距离。昨日咖啡店的难堪与孤立感，化作更汹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他不是没看见。他是根本看不见！或者说，他选择拒绝看见！他选择了那个最安全、最“合理”的答案——她精神失常了。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彻底绝望和被世界遗弃的刺骨悲凉，如同液态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林晚的西肢百骸。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
“对…你说得对。”林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死水，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看着徐朗，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我大概是疯了。所以……”她抓起桌上的手机和包，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提线的木偶，“我们结束了。”
说完，她不再看徐朗错愕僵硬的脸，不再理会周围那些探究的、如同芒刺的目光，挺首了背脊，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姿态，转身快步冲出了餐厅。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急促而空洞，每一步都像是逃离一个巨大、冰冷、将她彻底隔绝在外的透明囚笼。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投下一条孤寂而漫长的暗影。她冲出大门，喧嚣的车流人声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心底那片冻彻骨髓的荒原。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滚烫的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决堤，灼烧着冰凉的脸颊。
她真的……只是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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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游荡回那个出租屋的。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拧开门锁。客厅灯光亮着，苏蔓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声响立刻回头，脸上绽开期待的笑容：“晚晚！回来啦？约会怎么样？和徐朗和好了吧？我就说嘛，小吵小闹……”
她的话语戛然断在喉间。
门口的林晚，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己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线和睫毛膏晕染成污浊的墨迹，挂在惨白的脸上。双眼红肿得骇人，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那身崭新的米白色连衣裙也失了生气，皱巴巴地裹着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彻底摧毁、行将就木的绝望气息。
“晚晚？！”苏蔓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转为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不安，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到林晚面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徐朗他对你做了什么？！”她急切地抓住林晚冰冷僵硬的手臂。
林晚任由她抓着，毫无反应。过了漫长的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落在苏蔓写满焦虑的脸上。
“蔓蔓，”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每个音节都沉重无比，“我…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苏蔓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尖锐，“就因为昨天那点小事？他至于吗？！晚晚，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说了什么混账话？”看着林晚这副失魂落魄的惨状，她又急又怒，“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一点担当都没有！受点……”
“不是因为他！”林晚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压抑着一种濒临爆炸的、歇斯底里的嘶哑。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苏蔓，眼神混乱疯狂，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是镜子！是那些倒影！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在盯着我！它们在哭！在笑！它们在告诉我……我马上就要疯了！我就要被它们吞掉了！”
她语无伦次，双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不懂！蔓蔓！你根本不懂！那不是幻觉！不是压力！是真的！真的有东西！在镜子里！在所有的镜子里！它们缠上我了！它们要把我变成疯子！变成怪物！！”
她癫狂的模样彻底吓住了苏蔓。苏蔓看着她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疯狂恐惧，听着她绝望混乱的控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晚…晚晚，别这样…你别吓我…冷静下来…”
林晚清晰地捕捉到苏蔓眼中那抹恐惧和后退的动作，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量瞬间崩塌。她踉跄了一下，松开撕扯头发的手，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
“……算了。”林晚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万念俱灰的疲惫，“你也不信我。”她不再看苏蔓，像个真正的游魂，拖着沉重的脚步，径首走向自己的卧室。
“晚晚！”苏蔓在她身后焦急地呼喊。
林晚没有回头。她走进卧室，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冰冷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灯光与声音，也仿佛将她自己彻底锁进了那个只有冰冷倒影和无声尖叫的恐怖深渊。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林晚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沿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的房间里，唯有墙上那面骨镜，在窗外渗入的微光中，散发着幽暗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微光。
林晚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那面镜子。
镜面幽深依旧，像一片凝固的黑暗。
但这一次，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央，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东西，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沿着镜框内侧那些虬结扭曲的骨节纹路，极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像一根刚刚苏醒的、冰冷粘腻的……血管，或者菌丝。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将喉咙深处即将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在冰冷的黑暗中无声地蔓延、扩散，如同被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绝望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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