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紧紧抓着伏寿的手，那滚烫的眼泪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伏寿僵硬地站着，任由他依靠，心却在他一声声“寿儿”和那些带着血泪的往事中，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刺啦的锐响，渐渐冷却下来，升腾起另一种清晰的认知。
伏寿听着刘协泣不成声的讲述，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份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悲伤是如此的真实和原始。他提到了曹操的专权，曹丕的篡位，孙权的背信弃义，提到了汉室江山在他手中终结的锥心之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绝望，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那伤口从未结痂，反而在二十年的发酵中愈加腐烂、剧痛。
正是这种毫无缓冲、毫无时间抚慰痕迹的强烈痛苦，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伏寿心中的重重迷雾。
就在他刚才在回廊抓住她时，说的就是这句——“寿儿……你也回来了……” 不是“重生”，不是“穿越”，是带着古人口吻的“回来了”。这个词本身就像一个信号。
伏寿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如果刘协和她一样，在现代度过了二十年……那会是什么样子？伏寿自己深有体会。那个光怪陆离、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陌生的熔炉。即使带着前世的记忆，即使心底的仇恨和伤痛从未真正消失，但二十年的现代生活，那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社会规则、价值观念，甚至仅仅是时间的流逝本身，都像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缓冲垫，将前世的惨烈与现实隔开。再深刻的痛苦，也会被那二十年里无数新的、琐碎的、甚至平淡的日常所冲淡、所覆盖、所重新定义。悲伤会沉淀，恨意会变得复杂而遥远，就像隔着磨砂玻璃看一幅染血的旧画，轮廓仍在，但细节和那种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早己模糊。
绝不可能像眼前的刘协这样——他的悲伤、他的恨意、他的委屈，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尖锐、如此的不加掩饰！仿佛他昨日才被迫交出玺绶，前日才看着曹操戴上魏王冠冕，那些滔天的恨意和亡国之君的屈辱，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岁月的沉淀或稀释，就在他灵魂深处猛烈地燃烧着，此刻被她这个唯一的亲人点燃，便轰然爆发出来。这根本不是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年的人该有的情绪状态！那二十年，足以让最深的伤口结上厚痂，即使揭开，流出的也该是浑浊的脓液，而非这样滚烫的、仿佛刚从心头剜出的新鲜热血。
他没有系统……伏寿的心底骤然升起这个冰冷的、却无比清晰的结论。一个拥有系统、或者哪怕只是带着完整现代知识库的人，在讲述这些过往时，语气里必然会夹杂着某种“后来者”的视角，一种“我知道未来会如何”的潜台词，或者至少，会流露出对某些技术、某些知识的自然提及。但刘协没有。他说的，全是情感，是无力，是恨，是作为当事人最首接的、未经任何现代化“处理”的痛苦体验。
他仅仅是“回来了”。灵魂带着前世完整的记忆和情感烙印，首接塞回了这具少年天子的躯壳里。他没有那二十年的缓冲期，没有经历过现代世界的冲刷。他前一刻可能在山阳公国躺在床榻之上，与曹节交待他的身后事，下一刻就回到了这董卓当朝的炼狱，紧接着又见到了同样归来的、被他视为唯一依靠和情感寄托的自己。那积压了二十年、从未真正得到宣泄和处理的滔天委屈与亡国之痛，在见到她这个“亲人”的瞬间，便再也无法抑制地决堤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泉水浇在伏寿心头，瞬间熄灭了她之前所有的猜疑和恐惧——关于系统，关于现代知识，关于那些网文后宫套路的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种更加尖锐的心痛。眼前的刘协，不再是她推测的那个可能带着外挂、心思难测的“穿越者”，而只是一个被命运残酷戏弄、背负着沉重过去、刚刚在朝堂上被董卓的凶暴勾起童年阴影、又在她面前彻底崩溃的……可怜人。是她前世今生，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丈夫。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这个念头带着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酸楚的怜惜，清晰地浮现在伏寿的脑海中。她被他紧抓的手腕不再感到僵硬，反而轻轻回握住了他冰凉颤抖的手。那些关于系统的幻想破灭了，汉室中兴的希望似乎又变得渺茫，但另一种更原始、更坚韧的情感——保护他，守住这唯一依靠的念头，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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