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心中那份沉重的怜惜刚刚升起，一个冰冷的疑问却如同细小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思绪。她轻轻拍抚着刘协颤抖背脊的手，微微一顿。
伏寿仔细听着刘协泣诉的每一件事，那些详尽得惊人的细节让她心底那点刚刚熄灭的、关于“系统”或“现代知识”的微弱火星骤然又死灰复燃——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这不合常理！
首先，她伏寿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同在许都皇宫被曹操牢牢掌控的日子。那段岁月伏寿太清楚了！皇宫看似庄严，实则如同密不透风的铁桶。她和刘协身边布满了曹操的眼线，一举一动都受监视，与外界几乎隔绝。真正的军国大事、天下动向？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偶尔能拼凑的点滴信息，不过是从太医诊脉时闪烁其词的只言片语，或是上朝时曹操及其党羽刻意让他们听到的、经过筛选甚至歪曲的片段。那感觉就像被蒙住眼睛塞住耳朵，困在巨大的金丝笼里。
然后是她建安十九年被曹操害死之后，刘协独自在皇宫的那段时光。伏寿知道，情况只会比她生前更糟。她这个最后的牵绊和依靠不在了，刘协彻底沦为孤家寡人，处境必然更加艰难险恶。按理说，消息来源应该更加枯竭才对。可为什么，从他刚才的叙述里，似乎在她死后到禅位前那段皇宫岁月里，他知道的事情反而比她生前更具体、更清晰了一些？这强烈的反常感让伏寿的心猛地揪紧。
最后是刘协被废为山阳公，迁居浊鹿城之后。这才是最让伏寿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史书记载，山阳公国受到严密监视，首到西晋二年才被解除。一个被废黜、被软禁、连城门都难以自由出入的前朝皇帝，在那远离权力中心、被重重看守的小小封地里，怎么可能对诸葛亮北伐的具体部署、孙权称帝的详细过程、魏吴交战的胜负关键，乃至司马懿在军中的势力消长都了如指掌？这绝非浊鹿城那方寸之地能探听到的市井流言！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这强烈的不合常理感，尤其是“她死后皇宫消息反更灵通”和“山阳公国消息异常详尽”这两点，让伏寿必须追问。她看着情绪刚刚宣泄完、依旧脆弱不堪的刘协，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陛下方才所言，建安十九年臣妾蒙难之后，陛下在皇宫之中，处境应比臣妾在时更为艰难，消息理应更加闭塞……为何听陛下所言，似乎反知悉更多？还有在山阳公国浊鹿城陛下……又是如何得知诸葛北伐、孙权称帝、乃至司马懿军中势力消长这等绝密详情，据我所知曹操曹丕都是多疑之人，山阳选离朝堂，陛下的消息从何得知呢？”
刘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靠在她肩头的重量瞬间变得不自然，刚刚宣泄完的悲伤被这个问题猛地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慌乱和心虚。他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眼神躲闪着不敢首视伏寿锐利探究的目光，嘴唇嗫嚅着，支支吾吾起来：“这……这个……在宫里……在宫里时……后来……后来……”
他“后来”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仿佛那个名字有千钧重，怎么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心理挣扎在他脸上显现，那份脆弱被一种更深的、难以启齿的羞愧和痛苦覆盖。
伏寿的心沉了下去，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猜测浮上心头。她静静地等待着，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终于，在伏寿无声却坚定的注视下，刘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巨大的难堪和痛苦，艰难地挤出了那个名字：
“……是……是曹节。”
他不敢看伏寿的眼睛，语速极快，仿佛要一口气把话说完才能减轻那份沉重的负罪感：“你……你走后……在宫里……她……她有时……会告诉我一些事……她毕竟是皇后……能接触到……一些东西……还有太医有时也……也看她的面子……还有上朝时听到的……加上她说的……拼凑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更加艰难地吐出山阳公国的真相：“到了……到了浊鹿……是……是她母亲……卞夫人……怜惜她……也……可怜我……经常派人送东西……甚至亲自来探望……曹节……曹节从卞夫人那里……能知道很多外面的事……她……她后来……就都告诉我了……”
刘协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伏寿，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愧疚和急于辩解的慌乱：“寿儿！她只是……只是告诉我这些事！她知道我心里恨，知道我不甘……她……她和她母亲……或许……或许是可怜我这个废帝……想让我……不那么像个瞎子聋子一样活着……仅此而己！真的！” 他想辩解更多，但在伏寿那沉静如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的目光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曹节和卞夫人传递消息的举动本身，就带着一种超越立场的、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复杂情愫。
伏寿静静地听着，心中那根冰冷的刺，终于伴随着“曹节”和“卞夫人”这两个名字，彻底扎进了深处。原来如此。是仇人之女，是仇人之妻。这情报的来源，本身就浸透了最深的讽刺和无奈……
伏寿知道后汉书曾记载，曹丕篡汉时，曹节不仅掷玉玺，还怒斥曹丕的使者：“天不祚尔！”，她原本以为这是后世的美化，因为玉玺并没有像王政君投掷时被磕坏一角，没有想到曹节的的确确是向着刘协的，这位大汉的最后一位皇后，保全了西百年大汉的最后一点尊严。
是了，刘协没有现代知识，没有系统，他还是那个记忆中善良、睿智、脆弱又惹人怜惜的刘协，他仅仅是一个带着前世完整伤痛记忆归来的亡国之君。这个认知，让伏寿心底最后一点关于“系统”或“现代经历”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更为酸涩、也更加清晰的现实图景。眼前的刘协，比她想象的更加无助，也更加……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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