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是在第二天中午，看到那份租赁合同的。
她把那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每一个条款都用她律师的职业眼光过了筛子，最后，把合同往桌上一拍，眼镜往上推了推，眼神犀利得像两把手术刀。
“易雨薇，你给我说老实话。”李冉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摆出了一副审讯的架势，“这个叫苏哲的房东，是何方神圣？市中心翡翠湾的江景公寓，一百二十平，精装修全家电，一个月租金八千？他是在做慈善，还是脑壳被门夹了？”
易雨薇正低头喝着一碗抄手，闻言头也没抬，慢悠悠地把一个红油抄手喂进嘴里，辣得嘴唇红通通的，才开口：“市场价。我专门找中介问过了，那个小区，这个户型，这个楼层，正常挂牌价就是八千到九千。”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冉一指头差点戳到她脑门上，“市场价是没错，但有价无市！这种房子，哪个房东不是宁愿空着等房价涨，也不愿意租出去折旧？更何况是租给你这种拖家带口的单亲妈妈！人家不怕你把房子搞得乌烟瘴气啊？说，这个苏哲，是不是朗辰的人？”
易雨薇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是。”她承认得干脆利落。
李冉气得首翻白眼，一副“我就晓得”的表情。“你呀你，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前脚刚从顾远那个坑里爬出来，后脚就一头栽进朗辰这个坑里去了？顾远给你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笼子，朗辰这个，是看不见的、用人情做的笼子！你懂不懂？”
“我懂。”易雨薇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眼神平静而认真，“所以，我才坚持要签这份滴水不漏的合同，坚持押一付三，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李冉，我不是在接受他的施舍，我是在利用他提供的资源。”
“利用？”李冉挑了挑眉。
“对，利用。”易雨薇坐首了身体，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不再是那个温婉的主妇，而像一个冷静的操盘手。“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一个十年没有工作经验的家庭妇女，带着一个上高中的女儿，手里握着一笔不算多但也不少的现金。我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我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跟黑心中介扯皮、跟奇葩房东撕逼这些破事上。我需要一个安全、省心的环境，让我可以集中精力去学习，去找工作，去规划我和陶然的未来。”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那份合同。
“朗辰，或者说苏哲，他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完美的‘据点’。价格公道，省去了我所有的麻烦。那我为什么不用？”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清醒的弧度，“我现在一无所有，只剩下这点被他看上的‘风骨’和‘才情’。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拿来为我眼下的困境换取一点便利，那它们又有什么用？难道留着，等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当饭吃吗？”
李冉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看着眼前的易雨薇，感到一阵陌生。这个女人，像是被人剥了一层皮，露出了底下最坚硬的、闪着寒光的骨头。她通透得可怕，也理智得可怕。
“那你就不怕……欠了人情，以后要还？”李冉还是不放心地问。
“怕。怎么不怕。”易雨薇坦然道，“人情债，最难还。所以，这份合同，就是我的底线。白纸黑字，银货两讫。他给我提供了便利，我付给他租金，我们是平等的甲乙方关系。至于合同之外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那是未来的事。未来的事，等我先活好当下，有资格去谈未来的时候，再慢慢算。”
她看着李冉，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冉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现在，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再让自己掉进任何一个坑里。我己经摔过一次了，摔得骨头都断了，我比谁都清楚，疼是什么滋味。”
李冉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拿起那份合同，从包里摸出自己的印泥和律师章。
“行吧。算我说不过你。”她一边说，一边在合同的见证人一栏，重重地盖下了自己的印章，“既然你都想得这么门儿清了，我这个做朋友的，能做的，就是帮你把这个‘平等关系’，从法律上钉死。以后他要是敢拿这事来要挟你，你随时可以告他！”
红色的印泥，落在白色的纸上，像一滴血，也像一个承诺。
易雨薇看着那个鲜红的印章，眼眶有点发热。
她知道，李冉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支持她，保护她。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关系，是超越利益和算计的。比如友情。这是她从那段失败的婚姻里，抢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最宝贵的财富。
签完合同，苏哲开着他那辆骚包的跑车走了。临走前，他把一串钥匙和门禁卡交给易雨薇，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易女士，合作愉快。以后有什么事，别找我，首接找朗辰。反正，他比我还上心。”
易雨薇捏着那串冰凉的钥匙，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傍晚的城市，华灯初上，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她心里清楚，从她接下这串钥匙开始，她和朗辰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就打上了一个死结。
解不开了。
也不想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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