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子温暖的阴影里走出来，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狸的脚步没停，带着我沿着院子后一条踩实的小土路，绕过屋角。
眼前豁然一片开阔的水光！原来屋后不远，便是一口不小的清水塘。
塘边长满绿茵茵的水草，几丛芦苇在风中摇曳，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高大的老柳树。
然而，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塘边那块青石板上，那抹洁白如雪、昂首挺立的身影——是白将军！
它仿佛一尊用冰雪雕琢的斗士，浑身羽毛蓬松洁白，不见一丝杂色，在深秋清澈明亮的光线下，耀眼得让人不敢首视。
橘红的喙和脚蹼，如同镶在白玉上的宝石，鲜艳夺目。
此刻，它正伸长那曲线优美的颈项，对着开阔的水面，中气十足地发出一声声洪亮而悠长的呼唤：
“嘎——昂！嘎——昂！”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水面都漾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就在白将军全神贯注对塘呼唤的时候，我注意到，在稍下游一点、靠近几丛矮芦苇的浅水滩涂上，还有一只身形小上一圈的家鸭。
它通体羽毛是温暖的灰白色，不同于白将军那种锋芒毕露的雪亮纯白，更偏向一种朴素的、带着点泥土质感的乳白灰。
脖子上那道标志性的家鹅灰痕也没有白将军那么深，是浅浅的一抹，像个温柔的项圈。它没有高亢的鸣叫，只是安静地浮在水面，扁平的喙不时灵巧地啄食漂浮的水藻。
但它的头却始终偏向同一个方向——正是青石板上白将军挺拔的身影！
那双不大的圆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仰慕和温顺，紧紧地追随着白将军的每一个动作，无论是那有力的颈部曲线、威风的站立姿态，还是那冲破云霄的呼喊。
每当白将军叫出一声“嘎昂！”，它的身体便会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挺一挺，喉间压抑地滚动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应和。
“那是阿玉。” 狸压低声音，在我耳边介绍，“邻居二婶家抱来的小母鸭，打小就养在咱这塘里。也不知怎么的，就看上白将军这榆木疙瘩了。从去年开春能下水起，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白将军去哪儿她就游到哪儿附近，不靠近，也不远走。看那眼神，啧啧……”
正说着，只见对岸浓密的荷叶丛边缘，一抹惊鸿掠影般的优雅纯白滑过水面！
正是那只比白将军还要修长几分的白天鹅“雪姑娘”！她雪白的羽毛在阳光水光下流溢着近乎圣洁的光泽，姿态高贵闲适，微微弯颈梳理着翅尖的飞羽。
阿玉自然也看到了这抹倩影。它追逐白将军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一下，似乎连啄食的动作都停顿了。
它默默地将身体向下沉了一点，让水面淹没到它的肩颈，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和专注的眼睛，更加隐蔽，也更加沉默地望着岸上那个心之所系的身影。
而白将军呢？雪姑娘的惊鸿一现让它精神大振！原本就洪亮的呼唤更是拔高了三度，激情澎湃！
“嘎昂！嘎——昂——！！” （看这边！）
它甚至激动地在石板上踱了两步，洁白的翅膀微微张开，竭力展示着雄壮。高昂的头颅微微侧向雪姑娘的方向，用最完美的侧影线条对着水中女神。
阿玉在浅水处看着白将军如此激动地向另一个方向展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低气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哀鸣。
它悄悄扭开了脸，不敢再看那刺眼的热烈，转而机械地啄着水面上根本不存在的小虫。
灰白的背羽在清冷的水波中微微起伏，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可雪姑娘回应了吗？并没有。
她只是姿态飘逸地划动脚蹼，慢悠悠地游向了更深处的芦苇荡里，只留下水圈波纹和一个令人心碎的优雅背影。
高傲如她，似乎连不屑一顾都懒于表现。
白将军高昂的姿态，伴随着雪姑娘身影的彻底消失，如同漏了气的皮囊般，缓缓松垮下来。炽热如火的眼神迅速冷却，只剩下一片沉重的无奈。
巨大的翅膀合拢，头颅垂下一个微乎其微的角度。它在石板上重新站定，变成了一座沉默冰冷的雕像。
一首默默凝视的阿玉，仿佛感知到了白将军情绪的骤然低落。
它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了一点小小的勇气，试探性地朝青石板方向划了几下水，轻柔地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呼唤：
“嘎……嘎嘎……”（别……别难过……）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小心翼翼的抚慰，努力想穿透那片刚刚凝结的冰冷空气。
可岸上的白将军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它锐利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
阿玉游近了一点，再次尝试，声音带上了一丝焦急和心疼：
“嘎嘎！嘎——”（看看我……我在这儿……）
它甚至笨拙地、努力地模仿着白将军刚才伸展翅膀的样子，想引起注意。
白将军终于动了一下。它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到了水面上的阿玉身上。
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被打动的柔情，只有一丝被打扰的、近乎漠然的疏离和疲倦。
它甚至略带烦躁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完全无视了那只在水中努力模仿、眼神期盼的小母鹅。
阿玉的动作僵住了。圆眼睛里那点细碎的光芒彻底熄灭，被浓重的失望覆盖。它默默收拢了翅膀，停止了模仿，身体又向下沉去，几乎只剩下眼睛和鼻冠露出水面。
这一次，连那无声的、专注的凝望都中断了，它只是垂着头，让冰冷的塘水彻底浸没了最后一丝勇气。
就在这弥漫着寒意与失落的瞬间，一个浑厚带点跳跃节奏的声音，从我们脚边的水草丛里响起：
“呱——嘹亮！将军痴情水中央！（叹息调）阿玉呀，暗恋成殇泪汪汪！（转调皮）雪姑娘，远在深闺水一方，怎比近水楼台有……（猛然拉长调）有！有青蛙——！”
是一只青蛙！它刚冒头想再唱一段总结陈词，就瞧见白将军投来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冰冷一瞥（那眼神里压抑的失落瞬间转化成了即将爆发的迁怒）。
“噗通！” 那只青蛙唱词卡在喉咙里，无比麻溜地潜入水中，只留下几个迅速破裂的气泡。
池水重归一片死寂。
白将军重新昂起头，望向天空，固执地维持着那孤独守卫的姿态。
阿玉则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漂浮在浅水区，小小的脑袋没精打采地搁在缩起的背上。
清冷的阳光落在白将军冰冷的铠甲上，也落在阿玉那沾着水珠的、黯淡的灰白背羽上。
回院路上。
阳光越过树梢，在荔枝树残留的红果、牛棚阿哞脊背的暖光、以及白将军在水塘边那固执挺拔的冰冷剪影和阿玉失魂落魄的小小水影之间，撒下细碎的金屑。
鸡的啼鸣、牛的喘息、燕子轻啄阿哞脊背的笃笃声、微风扫过残留叶片的沙沙声、外婆在厨房里刷洗碗筷的清响、青蛙在池塘残留的“水泡音”……
所有声音交织错落，谱成一曲深秋院落独有、充满烟火气与勃勃生机却又交织着一丝落寞清冷的田园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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