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阿哞嚼草一样慢悠悠溜过去,我在小院里扎稳了根。
病气散尽,绒毛蓬松得像晒饱了太阳的蒲公英,连狸都说我“总算像条有出息的狗崽子了”。
金锣的破锣嗓子依旧是天亮冲锋号,外公的大手拂过我头顶时带着泥土和汗水的踏实气息,阿哞的“哞……”像大地沉稳的心跳。
而小满冲进院子时的动静,能把屋檐下打盹的燕子都惊飞一两只。
谷雨嘛……他还是那样,看书的侧脸像后院那块冰冷的磨刀石,但他放下书蹲下来,掌心托着一块热腾腾的红薯心时,那温度是骗不了狗的!
当然,按狸的“接东西三字经”——甭管脸多臭,接!
白将军和阿玉依然守着那片无望的水。傍晚的“巡逻”,狸和我心照不宣地绕过池塘——石板上的霜雪孤影,和水中飘零的灰,总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泛起一丝我不太明白的微凉。
很快,中秋节到了。
月亮像打翻了嫦娥娘娘的脂粉匣,那么大,那么圆,银亮银亮的清光泼洒下来,院子里的每片叶子、每粒草尖都在反光!
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甜香,是煮熟的豆沙、莲蓉?不,今天最霸道的是另一种勾魂摄魄的鲜味儿!大闸蟹!
外婆在堂屋门口支起大木桌,阵仗比祭灶还隆重。除了圆鼓鼓、印着福字的月饼(有红的豆沙馅,黄的莲蓉馅),堆成小山的红石榴咧着嘴笑,水晶般的紫葡萄泛着霜,还有那最耀眼的——蒸得橙红透亮的大闸蟹!
它们八爪朝天,被草绳捆着,肚皮鼓鼓囊囊,冒着腾腾热气,那股霸道又清冽的鲜香简首把整个院子的魂都勾了过去。
空气都稠得像熬化的猪油膏了!
“灶喜,看管口水!”狸甩尾巴抽了一下我的后腿。
它端正地蹲在外婆刚擦干净的长凳一头,碧绿的猫眼在月光下像两颗寒星,但鼻翼也忍不住微微翕动。
空气里的蟹香像无数只小钩子,连这只平时最矜持的都架不住。
桌中心的小圆托盘里,供月的还是那块最大、最白的桂花米糕,点上红烛,香烟缭绕。
外公美滋滋地把阿哞安置在离桌子不远、铺着厚厚干草的角落。
阿哞今天也歇工早,毛皮被刷得乌亮(我猜外公也想讨个好彩头)。
它温和地卧着,巨大的牛头朝着明月,宽厚的脊背像覆了一层银箔,慢悠悠地嚼着反刍,眼里映着圆满的天光。
“外婆!月亮真能看见我们吃螃蟹吗?”小满像只兴奋的小麻雀,围着桌子转,眼睛黏在那些红彤彤的蟹壳上,手指头蠢蠢欲动地想戳。
“心诚则灵!先给她献香,再请她老人家‘尝尝’鲜气儿!”外婆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剥好的葡萄,甜得小满首眯眼。
虽然小满己经大学了,但她还是充满着天真与稚气。
金锣将军带着母鸡们踱到晒谷场的边缘。
它高昂着头,一身金红的羽毛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如同身披霞帔的王。
但空气中那霸道鲜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连它那锐利的小眼神都忍不住往桌角的蒸笼方向瞥了好几回。
外婆是“人情世故”的高手,早早捡了几块肥美带肉的蟹壳和一条完整的蟹腿,撒在铺了干净芭蕉叶的空地上。
“金锣,月满团圆,沾沾鲜气!”外婆打趣道。
金锣矜持地踱过去,威严地扫视一周(确认没有挑衅者),然后才低下头,精准地叼起那块最大的、还冒着热气的蟹螯肉!
“嘎!”(唔!美味!)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噜,爪子将食物往身前拢了拢,这才矜持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母鸡和小鸡们上前啄食那些蟹壳碎屑。
鸡群里难得没有争抢,只听得一片“笃笃笃”的啄食声,气氛和谐得不可思议。
我刚咽下口水,一块凉凉的东西碰到我的鼻头。
是谷雨。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块月饼(莲蓉的!)和一小撮白生生的东西——是剥好的蟹肉!雪白细腻!
那浓烈到灵魂里的鲜甜味瞬间占据了我整个鼻腔!
他把月饼和蟹肉放在我窝前干净的稻草上,然后,飞快地、几乎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月光照着他微红的耳尖。他还是没说话,转身坐回他的小马扎,拿起一块月饼慢慢吃着,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有点柔和。
“呦嗬,”狸拖长了调子,尾巴尖得意地晃了晃,“莲蓉配蟹膏,会吃啊这小子。知道猫大爷不好这口腥气。”
它面前也放了一小角专门掰开的五仁月饼。
白将军今晚并未缺席。它站在那棵挂满星点的荔枝树下,离人群不远不近。雪白的羽毛在月华下如同凝固的月光,泛着冰凉的柔和。
它不再伸长脖子呼唤水之彼岸,只是安静地昂首望着天穹上那轮巨大的银盘,眼神专注,映着满天清辉,仿佛在向它倾诉着什么。
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在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盆里。屋后小径尽头的水面上,阿玉小小的灰白身影也静静浮在那里。
月光同样温柔地笼罩着它,它的视线同样越过池塘、越过屋脊,落在那棵龙眼树下月光浸染的白影上。
没有呼唤,没有靠近,只有同一片月光下的遥远凝望,无言却又仿佛有了些秋夜的默契与平静。
外婆分好了月饼和螃蟹。
外公熟练地用蟹八件撬开一只红亮的大闸蟹,露出里面金黄流油的蟹黄!“乖囡囡,快尝尝,顶顶的满黄,一年就这一次!”
外婆把一只丰盈的母蟹腿肉和一大勺蟹黄分给小满。小满哇地一声,吃得满嘴油光,脸蛋蹭得亮晶晶。
“灶喜,吃这个!”外婆不忘把一块带蟹黄的蟹壳和一小块甜甜的豆沙月饼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
狸面前除了五仁月饼,还有一条细长的、炸得酥脆的小鱼干(是它独爱的中秋零嘴)。
大家围坐在圆月之下,暖黄的烛光与银白的月光交融。
外公放下旱烟杆,掰开一只公蟹的大螯,里面肥美的蟹肉像白玉。
“记得那年发大水……”外公声音洪亮起来,开始讲起他年轻时如何在水渠里捞到脸盆大的老鳖。
小满“噗嗤”笑出声,指着外公:“外公吹牛!鳖哪有那么大!”
外婆笑眯眯地把剥好的蟹腿肉送到她嘴边。
连谷雨也暂时放下了那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安静地拆着蟹脚,偶尔抬眼望望月亮,再偷偷看一眼正捧着蟹黄狼吞虎咽的我。
阿哞满足的“哞……”悠长地响起,像一声温和的铜锣,敲响了团圆的尾声。
屋檐下的燕子一家挤在暖和的巢里,传来低低的叽喳声:
“啾啾,看那只两脚兽小狗,啃螃蟹的样子像不像我们在捉泥鳅?”
“叽!比泥鳅还笨!壳都不吐!噫,你看那边树下那个白的,影子拉得比草绳还长,真怪!”
狸舔着嘴角的鱼干碎屑,半眯着碧绿的猫眼望向月亮:“啧,贼亮贼亮的,照得老鼠都不敢露头。也好,省得我半夜加餐,今晚就吃个闲食赏个月,给这圆得像个滑蛋似的家伙个面子。”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如水流淌过小院每一寸角落。
我在蟹黄的醇厚、月饼的香甜、还有谷雨偷偷又塞过来的一小撮冰凉微咸的蟹肉里吃撑了肚皮。
狸暖烘烘的尾巴搭在我肚子上。我团在厚软的干草窝里,耳朵里灌满了外公的故事、小满的咯咯笑、外婆哄小满再喝口蜂蜜水的低语、谷雨轻微的吐气声、院子里那些鸡鸭鹅虫的窃窃私语……
那轮又大又圆、仿佛伸手可及的银盘静静地悬着,照亮了阿哞沉默的影子,金锣油亮的尾羽,狸绿宝石般的眼睛,小满吃得油汪汪的笑脸,谷雨微红的耳尖,白将军仰望的轮廓,阿玉在远处水面孤独却并不凄清的投影……
所有的声响、气息、光影,都在这一刻奇妙地融化了,像外婆煮开的桂花糖水,氤氲着浓郁、甜蜜、暖融融的香气,将这个小小的、平凡的农家院落紧紧包裹。
月光是甜的,风是暖的,连螃蟹张牙舞爪的样子都变得有点可爱。
管他前世如何,今朝我灶喜,在蟹脚月饼共徘徊的暖窝里,只觉得做只吃圆了肚皮、被月光亲过的笨小狗——真好!那个追在我影子里的道士?唔,等我啃完蟹脚再说吧……眼皮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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