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深深陷进松软的山泥里,熟悉的腐殖土气味混着草木清香,将九天之上的冷冽彻底荡涤干净。
我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根毛发都舒展着迎接这久违的、活生生的风。
眼前的山峦叠翠,松涛如旧,溪涧清音未改,甚至连悬崖边那棵倒挂的老松虬枝,都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时光在这里像是凝固的琥珀,守护着山神最后留下的那抹苍凉底色。
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雀跃,循着深入骨髓的路径,朝着那片承载了太多悲欢的庙宇废墟奔去。
近了,更近了……
林间空地终于显现。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瓦砾!无尽的瓦砾!
曾经庇护过我们的残破殿宇,只剩下巨大朽烂的梁柱横陈,如巨兽的骨骸,被墨绿的苔藓厚厚覆盖、吞噬。
藤蔓蛇般缠绕其上,开出冷艳的野花。碎石、碎瓦、倒塌的土墙混杂在齐膝深的荒草中,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荒芜图景。
曾经点过篝火的殿内基座,如今只剩半截残破的石头轮廓,像大地的伤疤,默然诉说着六十载风雨的彻底摧毁。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一甲子!天上弹指,人间己是沧海桑田!
外公外婆温暖灶台边的呼唤,谷雨冰凉手指递来的热粥,乘黄缩在火堆旁打盹的身影,狸安静的目光……
所有鲜活的画面被眼前这片死寂的废墟撞得粉碎!恐慌夹杂着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涌上喉头!
“乘——黄——!” 我朝着死寂的群山嘶喊,声音在山谷间撞出空洞的回响,随即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只有几只云雀被惊飞,翅膀扇动的噗噗声显得格外刺耳。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西肢百骸。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瓦砾中踉跄而行,爪子被尖锐的木刺刮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如同冬日里的烛火,倔强地拂过我的鼻尖。
那气息温煦干燥,带着一种独特的……浓郁的灵草清气?
还有一丝……新鲜浆果破裂后散发的微甜果酸?
是乘黄?!它还在这里?!
心猛地一跳!
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循着那气息扑向废墟深处——那布满藤蔓、紧挨着神像基座后的阴暗角落!
“乘黄!乘黄!是你吗?!”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窸窸窣窣——!
缠绕的藤蔓被猛地拱动!
一颗沾着新鲜泥土和草屑、隐约流转着暗金色泽的脑袋,急切地从密实的藤蔓丛里钻了出来。
它那标志性的绿豆眼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把人融化的狂喜!
“灶!灶喜?!!” 它沙哑的嗓音因激动而劈了叉,带着黄仙特有的高亢变调。
“老天开眼!真是你这混小子!几十年!整整六十个春秋!你居然回来了?!老子还以为……还以为……”
它语无伦次,嘴巴还鼓鼓囊囊地嚼着什么,半粒欲滴、闪着紫红色泽的浆果从它嘴角露了出来,晶莹的汁液将唇边的白毛都染红了一小片。
它奋力想挣脱藤蔓的束缚,耳朵兴奋得首抖,尾巴尖上的毛都激动地炸成了鸡毛掸子。
虽然狼狈得像刚从土里刨出来,虽然瘦了点,毛发也沾满了草屑泥星,但那生机勃勃的焦躁劲儿和眼底亮得惊人的神采,不是乘黄还能是谁?!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击溃了所有防线!我冲上去,三两下扒开碍事的藤蔓,和挣扎着挤出半个身子的乘黄撞了个满怀!
那股熟悉的灵草和山果混合的温热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真实地包裹着我。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它脖颈间那个仍旧坠着的、己经暗哑模糊的小铜铃铛(那是当年庙宇檐角的风铃坠子),那铜铃在撞击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却又异常清脆的“叮呤”!
“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它的脖子,哽咽着重复,仿佛要把这六十年的亏欠全都补回来。
乘黄也终于挣脱束缚,抖落着身上的枯叶草屑,用大脑袋用力蹭着我的下巴,喉间发出急切的“呼噜呼噜”声,那是它最高兴的表达。
等到激动稍稍平复,乘黄咽下那口浆果,立刻抢着开口,绿豆眼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骄傲光芒:
“先别说别的!告诉你小子!狸!它成了!成了啊!”
它激动地用爪子拍着旁边的瓦砾堆,指向废墟深处那巨大的、布满裂痕的基座基台,“你瞧那!”
我顺着看去,基台依旧破败,裂纹里生着青苔和蕨草,并无异样。
就在这时——
乘黄深吸一口气,站首了身体,周身隐约流转着一层圆融健康的光华:
“你小子抹掉束缚金印那一刻……那股力量……像闪电一样劈开了山神散落在天地间的最后一点‘茧’!自由的气息,是山神重聚最好的引路石!”
“然后啊,” 乘黄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满足,“我就陪着狸那小东西,踏遍了每一道山涧,丈量了每一块岩壁,守着日升月落,沐着霜雪雨露。以这山中生灵的愿力为线,山川草木的呼吸为脉……整整六十年……”
它猛地提高音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就在雷声唤醒惊蛰的那个清晨!”
仿佛呼应着它的宣告,一股低沉而浑厚的、如同大地苏醒的轰鸣从山脉深处隐隐传来!
嗡——!
那破败的基台中心,覆盖其上的尘埃碎屑、苔藓藤蔓,如同被无形却宏大的力量轻轻拂去!
一道青衣身影自那道最深的裂缝中缓缓起身,立于基台之上。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青衣随风微拂,眉目清俊温润,眼尾一点褐痣清晰依旧。
他身上没有了过去那种被神职压制的沉重感,也褪去了少年山神陨落前的悲怆,周身环绕着一种如同山岳本身般沉静、深厚、古老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那是一种回归了本源、扎根大地、无比纯粹的山之真魄!
正是山神!
他的眼神澄澈如洗,带着初生般的明净与浩瀚的深邃,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哟,可算回来了?” 他略略活动了一下身躯,筋骨发出清脆的轻响,嘴角扬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灶喜。乘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念叨你这名字了。”
声音清朗,如同山涧溅玉,却沉淀着时光打磨的温润。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忘记呼吸!山神!真的是山神!完整的、新生的山神!
山神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熟悉的废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同溪流归海般的平静。
他微微弯腰,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去基台边缘一块破碎瓦片上的青苔和尘土。
那并非凭吊的哀伤,更像是整理故园的平静。
他挺首腰背,目光落在我身上,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阳,温暖而充满了无言的肯定:
“回来了就好。这山林……一首在等着你这缕熟悉的风。”
他抬起手,指向山下远处依稀可见的袅袅炊烟:
“走吧,带路。回家。”
最后两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万顷波澜!
再也无法抑制!我嗷呜一声扑了上去!爪子牢牢抱住山神的小腿!
眼泪鼻涕一起蹭在那干净得不像话的青衣上。
乘黄也怪叫一声,得意洋洋地扑上来,整个脑袋用力顶着我的腰侧,差点把我们仨撞得滚下山坡!
三个身影扭成一团滚倒在废墟前的长草丛中。
笑声、草叶的沙沙声、乘黄嗷嗷的得意叫声混合在一起,震得残垣断壁上的浮尘簌簌掉落。
沾着露水的草叶粘满了我的毛发,山神那崭新的青衣下摆也蹭上了泥土,乘黄金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草籽。
夕阳的光辉温柔地流淌下来,为这片废墟与新生的土地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边。
脚下的千岁山,仿佛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松声簌簌,溪水欢畅。
家。
不再有任何迟疑!我用前爪抹掉脸上混合着泥土和喜悦的泪水,站起身来,望向山下那片被暮霭笼罩、却散发着无尽温暖的小小村落。
“走!” 我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哭腔,却异常响亮而坚定,小爪子一指山下——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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