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踏过记忆中的青石板小路,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往事。
院墙外野草萋萋,旧年的篱笆早己朽坏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由碎石块简单垒起的矮墙。
院门虚掩着,门板上熟悉的顾家姓氏早己斑驳模糊,只剩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院内的景象如同一幅褪了色的旧画铺展在眼前。
院子更显空旷了。
曾经装着辣椒竹架早己消失,角落的杂物堆也换了位置和内容,放着一把磨秃了的笤帚和几个编了一半的柳条筐。
阳光懒懒地洒在院子里,空气中有种独属于老人家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味和阳光曝晒布匹的味道。
院子里没有旁人,只有一棵树。
那棵我从小在它底下追着金锣乱跑的荔枝树。
它的枝干更粗壮了,树皮龟裂如同老人的手掌,却依然遒劲伸展,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凉爽的绿荫。
树荫下,放着一张陈旧的藤编摇椅。
摇椅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同被岁月细细刻出的沟壑。
那双眼睛不再顾盼生辉,蒙着一层老人常见的淡薄清雾,却也异常平静温和。
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扎着冲天小辫儿的女娃娃,正一边轻轻晃着摇椅,一边拍打着小孙女的后背。
她用苍老却柔和的声音哼着不成调子的乡谣:“……月儿弯……萤火虫儿飞……囡囡睡……”
是小满。
曾经的活泼少女,如今己是风烛残年。时光在她身上流逝得如此残酷,又如此平静。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山神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乘黄眼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没像往常那样叫出声惊扰。
小满似乎察觉到了院门口的动静,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朝门口望来。
看了片刻,那双苍老的眼睛里似乎没有太多波澜,只显露出一丝年迈的茫然。
她可能看不清了,也可能只是对外界的声响习以为常。
很快,她又低下头,继续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囡囡,哼起了那破碎的歌谣:“……囡囡莫怕……金锣守着屋……白将军大鹅……”
金锣……白将军……
这两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圈圈苦涩的涟漪。
乘黄凑到我耳边,用它那带着沧桑感的声音,低声讲述着这六十年来,发生在我缺席时的、关于这座院子里其他生灵的故事:
“水牛阿哞……” 乘黄的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年夏天,雨下得离谱,山洪发了性子似的冲下来。村里张瘸子家那五岁的小崽子,贪玩跑去了河边矮坡,被卷进了洪水里!阿哞正好在附近啃草,那大水来得快!它平时慢悠悠的,那会儿像疯了一样冲进水里!硬是顶着浊浪冲到那小崽子身边,用牛角把他给挑了、顶上了岸边高的地方……孩子保住了……可那大水太凶,卷着大树杈冲下来……阿哞……再没上来……”
乘黄的声音低沉下去,没有渲染悲壮,只有沉重的敬意。
“公鸡金锣……” 它抬眼看向鸡舍旧址方向,那里只剩下一个低矮的石垒痕迹,“也是个冬夜。不知打哪窜来个馋嘴狐狸精,一身灰毛,眼睛绿油油的凶光,溜达进村子,盯着后院那群母鸡。金锣那家伙!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平日里嗓门是挺大,可真敢豁出命去拼!它就挡在鸡舍门口,梗着脖子,拼命地打鸣!那叫声响得,半个山头都听见了!硬是把那狐狸精的爪子挡开了好几下!可到底……凡禽斗不过成了精的邪物……”
乘黄沉默片刻,“后来大伙发现,它就躺在鸡舍门槛上,脖子都断了,一身漂亮的金毛被血糊得……可那群母鸡都好好的。”
它用尾巴指了指鸡舍旧址边上不远处,“喏,外公就在那歪脖子枣树后头给它挖了个小坟包。那树,算它的碑。”
“白将军……和阿玉……” 乘黄绿豆眼里难得显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白将军事后倒是不怎么提它的白天鹅了。它那套‘御水术’,练得再猛,井龙王爷也只是看着乐。倒是那个傻乎乎、总偷偷跟着它看它练习的家鹅阿玉……慢慢腾腾地就陪在了白将军身边。一鹅一鸭,一个装模作样在水里扑腾要练神功,一个安静地漂在旁边傻看……也挺好。只是……可惜,那场冲走阿哞的洪水太大了,冲得七零八落,它们俩……也随着大水漂远咯……再没回来……有人说在河口见过一起浮着的大白鹅和鸭子,也不知真假。”
它的声音带着一种命运的唏嘘,但并不哀绝。活着时能相伴一场,便是福分。
“井龙王。”
“老啦……上次我跳进去寻他,迷迷瞪瞪地在井底小潭打了个旋,那老龙睡在潭底的石头窝里,胡子白得跟雪一样,脑袋上那块护心鳞都快成黄铜色了。叫醒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问他记不记得隔壁村淹死了吗……他想了半天,最后只含糊地说‘哦……是姓张的那头倔脾气牛崽吗?……那小子……倔着呢……’”
乘黄无奈地摇摇头,“糊涂了。光景留不住,龙也一样。”
最后的最后,乘黄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柔软:“你外公外婆……那都是顶好的人了。老头子是在灶前打盹儿,靠着柴火堆走的,脸上还带着笑影子。老太太……在一年最冷的雪后晌午,靠着这荔枝树的根,眼睛望着院门口的方向……嘴里轻轻叨念着‘小灶喜回不来了……咱家院子看门的崽子……别冻着他……’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就像是去寻那老伙计了……”
乘黄每说一个字,我的爪子就攥紧一分。
六十年的风霜雨雪,故人凋零,挚友逝去。
水牛阿哞在洪水中挺立的牛角,金锣在狐精面前拼死打鸣的尖啸,白将军在阿玉陪伴下笨拙练习的身影,井龙王模糊的叹息,还有外公外婆最后时刻依旧望向院门的牵挂……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清晰又模糊地闪过,伴随着深沉的悲伤和无尽的思念。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
夕阳的金辉洒满了这小小的院落。院子静谧,只有小满那轻柔断续的哼唱声,和怀里小孙女均匀的呼吸声。
那棵巨大的老荔枝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满枝繁叶,投下婆娑疏影。
我慢慢走上前,没有惊动藤椅上的小满祖孙,只是走到那棵老荔枝树下,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爪子轻轻贴上了它粗糙龟裂的树皮。
指尖传来的是岁月沉淀的厚重,也是生命依然搏动的微温。它见证了这院子里一切的欢笑与泪水,聚散离合。它依旧守着这座老宅子。
山神无声地走到我身边,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我的头顶,一股温润平和、承载着山川岁月的力量流淌进来,抚慰着那刻骨的悲伤。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如同这坚实的土地,默默接纳着所有的思念和过往。
家,一首都在这里,在老树的根脉里,在夕阳下的歌谣里,在每一寸被泪水浸润又被阳光晒暖的土地里。
故人化作了风,却从未离开过守护过的土地,如同那棵历尽沧桑却愈发苍翠的荔枝树,在根系深处,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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