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的血色符箓散去，最后一丝来自阴曹地府的冰冷彻骨也被眼前这座名为“昭阳”的人间巨城的滚滚热浪所吞噬。
喧嚣！扑面而来的喧嚣！
鼎沸的人声在宽阔的街道上奔涌，混杂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货郎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妇人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孩童嬉戏打闹的尖叫声……
还有空气中浮动着的、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刚出炉面点的麦香、路边小吃摊浓烈的油脂与香料气味、脂粉铺子飘出的刺鼻甜腻、汗水的酸涩、牲口粪便的腥臊……
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一股庞大、混乱、充满烟火气的“生”之洪流，粗暴地冲刷着我刚从死寂冥界归来的神经。
我站在街角，人潮摩肩接踵地从我身边涌过。
没有谁在意一个刚从地府爬出来、满心血仇与迷茫的少年（或者说，少年模样的妖）。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在一处僻静的墙角，我身上最后一点法力涌动，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缩水、变化。
一身略嫌宽大的旧布衫滑落在地，原地只剩下一只皮毛夹杂着黄白二色、眼神中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复杂情绪的普通土狗。
甩了甩还有些眩晕的脑袋，我叼起布衫一角，将它拖进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好了，这下轻松了。
一只不起眼的小狗，便是最好的伪装。我迈着西条腿，自然地融入这市井的喧嚣与尘土之中。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我像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游荡在昭阳城的大街小巷、市井庙堂、朱门高墙与贫民破屋之间。
耳朵高高竖起，收集着一切关于“仙”、“尊”、“高人”的风声。
酒楼茶肆的闲谈、街头巷尾的传言、甚至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传奇……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仙尊”仿佛只是某种被想象出来的符号，或高高在上远在九天，或遁入深山老林难觅踪迹。
没有任何一个线索，能指向一个真正存在于这座城市烟火气中的仙尊级人物。
仙踪杳渺，如沙沉海。
日子久了，那份初来时寻仙的急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茫然取代。
我看着这座城市的人生百态：
清晨，小贩们推着吱呀作响的铁车，赶在朝阳之前抢占摊点，脸上是混着困倦和希冀的焦虑。
中午，学校外的孩子们为一块糕点争抢打闹，笑声纯粹得如同滚落在地的珠子。
傍晚，归家的丈夫带回几张钞票，妻子絮絮叨叨柴米油盐，孩子扒着桌沿等待开饭。
深夜，酒肆里的赌徒输红了眼，嘶吼着倾家荡产，角落里的歌妓强颜欢笑，眼底是世故的凉薄。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聚散离合……
人类的悲欢如同街边摊贩锅里不断翻滚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烈而短暂。上一刻还在为新生欢欣鼓舞，下一刻就可能因一场风寒阴阳永隔。
红白喜事的唢呐声此起彼伏，仿佛构成了这座城市永恒的背景音。
我蹲在街角，静静地看着。
上一世，我为人时，也曾沉溺于此种烟火温暖。
但在经历了在顾家时的生活，地龙魔君的神愁窟、玄清子灰飞烟灭的真相，以及闯入地府谛听祖威后……我的感官似乎被剥离了一层凡俗的膜。
看着这些凡人奔忙一生，为着眼前的生计，为着模糊的未来……
他们短暂的寿元，他们强烈的、却如朝露般易逝的情感波动……
我内心深处泛起的不再是共鸣的暖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淡淡的荒凉。
十年？百年？千年？对我这个妖类而言，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玄清子死了多久？不过几年。可那刻骨铭心的痛，却似乎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壁垒，凝固在心头。
人类的悲喜疾如闪电，却难以在我这如同古井般沉寂了心湖的妖魂上，激起真正的涟漪。
寿命的概念，在我心中，真的渐渐淡去了。
这种巨大的疏离感，以及对时间感知的扭曲，最终化作了另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行远自弥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平淡的日子让我窒息。
我需要更强烈的刺激，去确认自己还“活着”，去冲刷那盘踞在心头的、名为仇恨却又暂时无路可通的巨大空洞。
于是，这座繁华都市的阴影角落，成了我的“游乐场”：
我会在深夜潜入早己废弃的织造厂高塔。
借着月色，在腐朽发脆的木质阁楼间、在摇摇欲坠的砖石横梁上，用西爪演绎着惊心动魄的跑酷。
风声在耳边呼啸，坠落感带来的肾上腺飙升，勉强压过内心的麻木。
碎砖块从爪子边缘脱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次擦着断崖边缘的纵跃，都像是在向玄清子陨落的深渊致敬。
我会游荡到城郊荒废的养鱼塘。浑浊的水底布满水草和破败的竹箩。
我深吸一口气（尽管是妖，也需要），然后猛地扎进去，在冰冷的淤泥和水草间练习潜水。
屏息的极限，胸腔被冰冷的水压挤压的剧痛，黑暗混沌中失去方向感的眩晕……那一刻，反而能让我暂时忘却地面上的纷扰和内心的无着无落。
我甚至“迷恋”上了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感觉。有时，我会故意走到那些散发着酒气和汗臭的市井混混身边，装作笨拙可欺的样子。
当他们狞笑着围拢过来，伸出油腻的手想抓我打牙祭时——就在那粗壮的手指即将碰到我的瞬间。
我眼中妖异的红芒骤然爆射！妖气虽微弱（压制着尽量不暴露根本），但身形瞬间从土狗膨胀至如半大牛犊般的恶兽形象。
狰狞的獠牙，凶戾的低吼，足以让那些欺软怕硬的废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抱头鼠窜。
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但那快意很快又被更大的空虚取代。
仿佛只有在这种生死一线的边缘，在他人被我惊惧的瞬间，我才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只格格不入的、背负血仇的异类。
然而，这座人口百万计的大城里，属于“非人”的存在实在太少了。
偶尔，在寂静的深夜，我竖起耳朵，能从更深邃的墙角、更阴暗的下水道口，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同类妖气。
大多是初启灵智不久、懵懂卑微的低等妖物，为了些许吃食或阳光而挣扎，如同城市角落里顽强生长的苔藓。
它们的存在，反而更加印证了我的孤独——它们所求温饱阳光，而我所寻的，是翻天覆地之力，是血债血偿之道，是足以撕破天庭虚伪金面的利爪。
我与它们，终究不在一个世界。
人类的烟火气，曾是我前世的归依。但当灵魂烙印了太多鲜血与绝望，当血脉己从内到外真正转化为“妖”，那份曾经的眷恋，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殆尽。
我路过热气腾腾的早点铺，闻着油条麻团的香气，不再有丝毫想尝一口的欲望。
我经过挂着灯笼、传出家庭欢笑的小院，听着那其乐融融的谈笑，心底泛起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甚至……一丝极淡的疲惫。
家？
这个字眼划过心头时，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
山谷镇的安宁是玄清子用沉默守护的港湾，也随着他的陨灭而消散无形。
自我离开顾家小院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家了。
我只是一只在人间流浪的妖，被命运裹挟，被仇恨驱使。
这繁华似锦的昭阳城，不过是我暂时的歇脚之处，一个巨大、喧嚣、却又与我毫无关联的背景板。
我的内心，是一片被寒冰覆盖的荒原，等待着一把足以点燃复仇烈焰的火种，或者…等待着永恒的沉寂。
明月高悬，我趴在废弃高塔的断壁残垣上，俯瞰着下方沉睡在灯海星河中的城市。万家灯火，温暖明亮，却没有一盏属于我。夜风从皮毛的缝隙中穿过，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内心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秋旷野般的苍凉与明澈。
我知道我还活着，我也知道我为何而活。
只是，前路茫茫，仙尊难觅，这份孤悬于世的清醒，本身也是一种煎熬，一种淬炼。
但我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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