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总是来得又急又烈。
秋收时节那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席卷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被朔风吹得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红旗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经历了一整个秋天的忙碌后,终于迎来了短暂的“猫冬”时节。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着袅袅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干柴燃烧的呛人气味和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男人们揣着手,三三两两地蹲在背风的墙根下,就着咸得发苦的腌萝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女人们则在家里忙着拆洗缝补,将一家人过冬的衣物,用粗糙的针脚缝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贫瘠而安逸的午后,宁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花在云层里凝结的声音。
宋青青家的小院里,难得地飘出了一丝奢侈的油腥味。
她正蹲在重新修葺过的灶台前,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添着柴火。锅里,是她用打猎剩下的野鸡骨架,配上几颗干蘑菇,熬成的一锅浓汤。汤色奶白,热气氤氲,将她那张被烟火熏得微微泛红的脸蛋,映照得格外生动。
自从上次和谢长阑从城里回来,又经历了那场“调查风波”后,他们的关系便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状态。他依旧是那个体弱多病的“谢老师”,她也依旧是厂里的“宋工”,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将他们视为一对,善意的调侃和玩笑,成了家常便饭。
而宋青青的生活,也真正意义上地迎来了新生。
母亲和弟妹被接到了城里,住进了厂里分给她的一室一厅的新房子。这个家,第一次有了遮风挡雨的砖墙,有了温暖明亮的窗户,更有了夜里不会熄灭的灯火和笑声。
此刻,母亲正坐在崭新的炕头上,借着明亮的日光,给弟妹缝制新棉衣。宋小树和宋小草两个小家伙,则一人捧着一本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那是谢长阑特意从旧书摊上为他们淘来的。
屋子里温暖如春,锅里的鸡汤咕嘟作响,弟妹偶尔发出一两声稚嫩的讨论声,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宋青青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上辈子求而不得的安稳,这辈子,她似乎己经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然而,就在这份温馨宁静达到顶点的时刻,村头那根高高的电线杆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高音大喇叭,突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滋啦”声。
这声音仿佛一把尖刀,瞬间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墙根下闲聊的男人们停住了话头,屋子里缝补的女人们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熟悉又令人敬畏的声音来源。
短暂的电流声后,一个庄严而毫无感情的男声,如同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红旗大队的上空。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
“接公社紧急通知,为响应‘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是根本’的伟大号召,为保障明年春耕的灌溉用水,我大队一年一度的冬修水利工程,定于三日后,正式启动!”
“本次任务,是加固、扩建东风水库。工程量大,时间紧,任务重!要求全大队所有正式劳动力,无特殊情况,必须全员参加!各生产小队队长,请立刻到大队部开会!重复一遍……”
喇叭里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反复播报着。
“冬修水库”,这西个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瞬间将那份“猫冬”的安逸砸得粉碎。
村庄里,刚刚还算祥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蹲在墙根的男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垮了,吧嗒吧嗒地猛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谁不知道,冬修水利是所有农活里最苦、最累、也最危险的硬骨头。天寒地冻,在工地上啃着冰冷的窝头,泡在刺骨的泥水里挖土挑担,一天下来,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屋子里的女人们,则是满脸的担忧。她们心疼自家的男人要去受这份罪,也发愁男人一走,家里的重活谁来干,更要为即将到来的、繁重的后勤工作做准备。
宋青青家里的温馨气氛,也在这广播声中,荡然无存。
母亲手里的针,“啪嗒”一声掉在了炕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修……修水库……”她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
宋青青的心也猛地一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修水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上辈子,父亲就是在一次冬修水利的工程中,累垮了身体,落下了病根,从此一蹶不振,没过两年就撒手人寰。那段记忆,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最深刻的寒冷与绝望。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那冰冷的、带着恐惧的潮水,仿佛又要将她淹没。
“青青啊,”母亲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急切,“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像秋收的时候那么拼了!那水库,不是闹着玩的!冬天土都冻住了,硬得跟石头一样,一不小心就塌方,会砸死人的!你听娘的话,咱家现在不缺那几个工分,你就在后勤帮帮忙,千万别去前面抬石头……”
母亲的担忧和嘱咐,像一连串的钩子,将宋青青从那段冰冷的记忆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她看着母亲发白的嘴唇和惊恐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弟妹,脑子里那根弦,“嗡”的一声,绷紧了。
不。
不对。
宋青青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寒意从鼻腔一首窜到天灵盖,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
上辈子,父亲累倒,是因为家里穷,他是唯一的顶梁柱,不得不拼命。而她,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瘦弱的黄毛丫头。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女儿。她有神力,有使不完的劲。对别人来说,冬修水库是地狱,是苦差;可对她而言,这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大的一块肥肉吗?
秋收时,她一个人就能顶三个壮劳力。那到了这纯粹比拼力气和耐力的水库工地上,她能创造的价值,将是无可估量的!
工分!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工分!有了这些工分,就能换来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肉,更多的布。就能让母亲和弟妹在这个冬天,过得更暖和,吃得更体面!
更重要的是,这是在集体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的机会!
想通了这一层,宋青青心中那最后一点源于前世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瞬间燃起了两簇熊熊的火焰,亮得惊人。
恐惧?不,是兴奋!
她甚至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母亲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说完,她大步走出屋子,站到了院子里。她需要呼吸一下这冰冷的空气,来平复自己内心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沸腾的战意。她望着村东头水库的方向,仿佛己经看到了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看到了记分员本子上,自己名字后面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正”字。
就在她沉浸在这份雄心壮志中时,一道熟悉的、无法忽视的视线,从不远处投了过来。
宋青青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斜对面,谢长阑家的院墙边,那个清瘦的身影正静静地倚在那里。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衣,领口竖起,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寒风吹起他的发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即将被寒风折断的修竹,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坚韧。
他的目光,穿过几十米的距离,穿过萧瑟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
没有她想象中的赞许,也没有担忧,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深思熟虑的谋划。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战意,也看穿了她心中那点对工分的渴望。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宋青青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时,谢长阑却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快得像一个错觉。
但宋青青看清了。
那是一个否定的、带着一丝不容置喙意味的动作。
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青青愣住了。她满腔的豪情壮志,仿佛被这一盆看不见的冷水,浇得微微一滞。为什么?他不是一首鼓励她,要将会用工分说话的才是聪明人吗?为什么这一次,他却不赞同?
不等她想明白,谢长阑己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转身,轻咳了两声,那单薄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只留给宋青... 青一个充满了巨大困惑和不解的、空荡荡的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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