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似刀。
宋青青独自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白天谢长阑那个微不可查的摇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不疼，但就是别扭，让她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她想不明白。
当初，是他说，“光有力气是蠢牛，会用工分说话的才是聪明人。” 她听了他的话，在秋收里一鸣惊人，为家里换来了前所未有的粮食和安稳。
现在，面对冬修水利这个更能让她大展拳脚的舞台，他却否定了她。
为什么？
难道是怕她太出风头，惹来麻烦？可她连“克夫”的流言和“投机倒把”的举报都扛过来了，还怕什么？难道是怕她累坏了身体？可他比谁都清楚，这点活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宋青青越想越烦躁，忍不住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石子在寂静的夜里，划出一道微弱的抛物线，落入远处的黑暗中。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无法言说的、夹杂着委屈和依赖的复杂情绪。她气他凭什么一个眼神就让她方寸大乱，又恼自己为什么就是这么在意他的看法。
她决定了，这次偏不听他的！她就要凭自己的力气，在工地上挣最多的工分，挣出一个无人能及的记录来！她要向他证明，她的想法没错！
就在她暗自下定决心，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旁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青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待看清来人后，那股刚升腾起来的战意，瞬间又矮了半截。
是谢长阑。
他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手里却捧着一个东西，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包着，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和一股焦香的甜味。
“给你。”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宋青青没接，只是戒备地看着他，闷声闷气地问：“你干什么？”
“看你一下午都黑着脸，像谁欠了你几百斤粮食似的，”谢长阑也不在意她的态度，自顾自地掀开了布的一角，露出了里面一个烤得焦黄流油、表皮裂开的红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暖暖手。”
那股香甜的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霸道，不由分说地就往人鼻子里钻。宋青青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脸颊有些发烫。
她依旧没接，只是把头扭向一边，嘴硬道：“我不要。有话就说，没事我回家了。”
谢长阑也不恼，他将滚烫的烤红薯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感受着她下意识的一缩，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宋青青心上。
“一个人风头出尽，早晚会成为靶子。”
宋青青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头，怒视着他：“我凭自己的力气挣工分，养活我娘和弟妹，有什么错？我当靶子，也是他们逼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委屈和不服。从分粮被打压，到挣工分被嫉妒，再到后来的谣言和举报，她哪一次不是被逼到绝路才反击的？她没错！
看着她那双在夜色里依旧亮得像小兽一样的眼睛，谢长阑的目光柔和了一瞬。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你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身神力，就是你的‘璧’。在红旗大队这个地方，它能让你吃饱，也能让你被所有人孤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工分，只能解决温饱。但嫉妒，却能杀人。你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嫉妒和提防里吗？你想让小树和小草，永远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的姐姐是个‘怪物’吗？”
“怪物”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宋青青。
是啊，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是弟妹呢？他们还那么小。她不想他们因为自己，而承受任何异样的目光。
她眼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迷茫。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烤红薯，闷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看到她的态度软化下来，谢长阑知道，火候到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运筹帷aho幄的浅笑。
“一个人富，不是富，”他循循善诱，“要懂得把功劳分出去，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水库工程，对你来说，不是一个挣工分的机会，而是一个收拢人心、改变形象的绝佳舞台。”
“什么意思？”宋青青被他绕得有点晕。
谢长阑往前走了一步，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计划。
“成立一支‘铁姑娘队’。”
宋青青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当队长，”谢长阑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带领村里的妇女们，在水库工地上，干出一番事业来。你想想，到时候工程完成了，公社来表彰，荣誉是属于整个‘铁姑娘队’的集体荣誉，谁还会单独嫉妒你？而你，作为队长，是最大的功臣。你的形象，就不再是一个只会用蛮力的‘女汉子’，而是一个能带领大家干事、为集体争光的‘女英雄’！”
宋青青彻底听呆了。
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她的大脑，被谢长阑描绘的这幅蓝图，冲击得一片空白。
“不……不行不行，”她回过神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管不了！村里那些女人，一个个叽叽喳喳，比鸭子还吵，我跟她们说不通，我只会打架！” 让她去管人，尤其是管一群女人，这比让她去搬一座山还难。
“谁让你去跟她们讲道理了？”谢长阑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你是队长，你需要做的，不是说服，是命令。而你的拳头，和你的工分，就是你最硬的底气。谁不服，就打到她服，或者用工分，让她闭嘴。”
他看着她依旧犹豫的眼睛，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惑。
“当了队长，不仅有额外的工分补贴，更重要的是，你有了‘先进典型’这个身份。”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夜空，“青青，你记住，在咱们这里，这西个字，比一百块钱都管用。以后公社有任何好事，比如招工进城、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这样的先进典型。”
“你的未来，不止是红旗大队这片土地。”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宋青青的脑海里炸响。
招工！进城！上大学！
这些遥远得如同上辈子一样的词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谢长阑摆在了她的面前，仿佛触手可及。
她一首以来的目标，只是让家人吃饱穿暖，不受欺负。可他，却己经为她，为她的家人，规划好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阳关大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明明是一副风一吹就倒的病弱模样，可他的眼界，他的谋算，却深远得如同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宋青青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了。有震撼，有钦佩，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绝对的信赖。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为了自己，为了弟妹那个更广阔的未来，这个“队长”，她好像……非当不可。
她低下头，默默地掰开手里那块依旧滚烫的烤红薯，金黄色的薯瓤散发着的甜香。她将大的一半递给谢长阑，自己则拿起小的一半，狠狠地咬了一口。
香，甜，烫嘴，也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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