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这方小小的偏殿腌制成永恒的苦涩。云知夏躺在锦被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痛，仿佛肺腑间塞满了冰碴。她的指尖冰凉，搭在周景湛手背上时，竟让他打了个寒颤——这双手曾调配过能起死回生的解药，曾握着毒针逼退过无数敌人，此刻却连蜷缩的力气都快没了。
“又白了三根。”周景湛的指腹轻轻抚过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他守了她整整三天三夜，铠甲早就被冷汗浸透，又被体温焐干，反复几次后，金属的冷硬上竟生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温度。眼窝深陷的地方积着青黑，可那双眼睛始终亮着，像寒夜里不灭的星，牢牢锁在她脸上。
云知夏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得胸腔一阵剧痛，咳出来的气里都带着血腥。她染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抚上他胡茬青黑的脸颊——这张脸曾在桃花树下笑得灿烂，曾在总坛废墟里染满血污，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脆弱。“我这一生……最恨做棋子……”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要不是周景湛凑得极近，几乎要被药炉里的炭火声盖过，“却甘愿做你的棋。”
从替嫁入宁王府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皇后想用她的血脉搅乱朝局，三皇子想借她的毒术铲除异己，就连母亲留下的那些密档，似乎都在推着她往某个既定的结局走。可遇见周景湛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在庆功宴上写下休书时，她以为是背叛，后来才懂那是绝境中的保全；他在总坛为她挡下淬毒匕首时，她以为是冲动，后来才知那是早就盘算好的舍命相护。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走向他，在桃花纷飞的角楼，在碎石嶙峋的密道，在每一个看似偶然的命运节点。
周景湛的眼泪“啪嗒”一声砸在她手背上，滚烫得像当年北疆雪夜里的火塘。他一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从流浪街头的少年到手握重兵的王爷，刀光剑影里从未掉过一滴泪，可看着她发间疯长的白霜，看着她呼吸越来越微弱，他才发现自己的坚强不过是层薄冰，一触就碎。“不许说傻话。”他攥紧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不是棋子，你是执棋的人。这盘棋少了你，我落子都不知该往哪儿落。”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贴身的锦囊里掏出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个布娃娃，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缝制时的手忙脚乱，蓝色的布料早就褪成了灰白，边角被得发亮，却依旧能看出是个穿着小袄的娃娃模样。“你看，”他把娃娃轻轻放在她枕边，声音里带着哽咽，“十年前雪地里，有个小姑娘把这个塞给快死的流浪儿，说‘抱着它就不冷了’。”
云知夏的呼吸猛地一顿，瞳孔微微放大。那布娃娃的轮廓在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清晰，尤其是娃娃头顶那撮用红线绣的“头发”，歪歪扭扭地翘着——那是她当年特意要求母亲绣的，说这样“像个有精神的小将军”。
永徽十三年的冬天，比今年冷得多。将军府还没被抄家，母亲月璃还在，她穿着厚厚的狐裘，偷偷溜出后门给街角那个冻僵的少年送馒头。少年蜷缩在破庙里，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嘴唇冻得发紫，睫毛上都结着冰碴。她把热乎乎的馒头塞进他手里，见他还是发抖，就把最宝贝的布娃娃掏了出来。那是母亲前一天刚给她缝的生日礼物，眼睛用的是两颗从西域带来的冰片，母亲说“冰能镇邪，让它替娘护着你”。
“给你。”她踮起脚把娃娃塞进他怀里，小手拍了拍娃娃的肚子，“它可暖和了，抱着就不冷啦。”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像藏着星子的夜空。他没说话，只是牢牢攥着那个布娃娃，首到她跑远了，还能听见破庙里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响。
“我找了你十年。”周景湛的指尖轻轻拂过布娃娃的脸，像是在触碰那段遥远的时光，“每年画一幅你的像，从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到传闻中冷艳的毒医，画了厚厚一叠，却总也画不像。”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首到在王府再见到你，才知道少了什么。”
少了那双眼睛里的光。是雪夜里给陌生人送馒头时的纯粹，是药庐里盯着毒草时的专注，是面对他时，哪怕装得再冷漠，也藏不住的那点温柔。
云知夏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布娃娃的眼睛，那两颗冰片不知何时开始融化，冰凉的液体顺着娃娃的脸颊滑落，滴在她手背上。她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解开了，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年雪夜，她不仅给了布娃娃，还见少年咬着馒头的样子像是快咽气，情急之下踮起脚，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血珠滴进他嘴里时，他猛地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娘说我的血能驱寒。”她当时还傻乎乎地笑，举着流血的手指给他看，“你看，不冷了吧？”
少年没说话，只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破烂的衣袖笨拙地给她包扎。他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原来如此。
云知夏看着周景湛胸口那枚若隐若现的蛊印，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同心蛊的反噬对他伤害稍轻，为什么他能抵抗“朱颜改”的药性——她的血早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十年前那个雪夜，就己经埋下了羁绊的种子。
“周景湛……”她的声音带着泪腔，却比刚才有力了些，“你书房密室里……是不是挂着我七岁那年的画像？”
周景湛猛地一怔，随即眼眶更红了。那是他找到的第一幅关于她的画，画中女孩穿着鹅黄色的袄子，站在将军府的梨树下，手里举着个风筝。画的角落标着一行小字：“永徽十三年冬·寻人未果”。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云知夏笑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上次你昏迷时，我去给你拿药……不小心撞见的。”她当时以为是巧合，以为是他收集的云家旧物，现在才懂，那是他十年寻觅的见证。
布娃娃的冰片彻底融化了，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月璃的字迹：“吾女知夏，若遇持此娃娃者，便是命定之人，当以真心相待，勿负。”
周景湛展开纸条时，手指都在发抖。原来月璃早就知道，他们的相遇从来不是偶然。
偏殿外传来脚步声，是御医来了。周景湛小心地把布娃娃和纸条收好，塞进她枕下：“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那些画，从七岁到十七岁，一年都没落下。”
云知夏点头，看着他起身去迎御医，忽然觉得胸口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她摸着枕下那个温热的布娃娃，像是握住了整个寒冬里的暖意。
生死或许难料，但有些羁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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