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的香气从青龙港最老的字号铺子里飘出来时，云知意正用银勺搅着茶盏里的糖霜。三年来第一次，她没加那味苦参。
"东家，新到的货单。"伙计放下描金漆盘，盘中除了账本，还有枚青铜卦钱——自苏玉衡死后，再没人会这样传信。
卦钱边缘刻着道新痕。云知意指尖抚过凹槽，铜锈簌簌落下，露出里面藏着的晶片。对着晨光一看，竟是归墟青铜的碎片，只是这片的断口新鲜得反常。
"送货的人呢？"
"说是漕帮新来的账房。"伙计比划着，"戴斗笠，右眼不大灵光..."
茶盏翻倒在账本上。云知意冲出门时，码头的晨雾正散。一艘没有船号的轻舟靠在不远处，船头立着个穿黛色长衫的背影，正往水里放青铜叠的小燕。
似是感应到目光，那人回身。斗笠下的右眼蒙着纱，左眼下的旧疤却弯了起来：
"云姑娘，今年的桂花糖...还作数么？"
海风突然转向，吹落他的斗笠。纱巾飞扬间，云知意看清了那只右眼——机械构造的瞳孔里，跳动着与灯塔如出一辙的琥珀色光芒。
糖霜在茶盏边沿积了薄薄一圈。云知意盯着那只斟茶的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茧，无名指第二指节处有道月牙状的旧疤。三年前在朱雀岛，她亲手为这道伤口涂过金疮药。
"漕帮的账房先生。"她将青铜碎片推过桌面，"都管沉船叫'到货'？"
茶雾氤氲中，谢蕴之左眼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机械右眼的齿轮发出极轻的"咔嗒"声，瞳仁里闪过一串云知意看不懂的符文。
"昨日打捞起的沉船里，确实有些货物。"他从袖中取出卷湿淋淋的账册，"第三十七页。"
账册是普通的麻纸，但第三十七页的夹层里藏着张鲛绡。云知意展开的瞬间，鎏金镯突然发烫——鲛绡上用血绘着幅海图，标注点正是当年沉没的踏浪号位置，旁边还有行小字：
「雨燕归巢处 终有未归人」
海浪声忽然变得很近。云知意抬头，发现茶肆的木板墙正在渗水，不是幻觉——真实的咸涩海水己经漫到她靴边，而其他茶客恍若未觉。
"你的茶。"谢蕴之突然按住她手腕，"洒了。"
触感冰凉。云知意猛地抽手，茶盏应声而碎。瓷片割破她指尖的同时，整个茶肆如泡影般消散。她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面前是半截沉船的残骸。
残骸上坐着个戴青铜面具的小孩，正用银丝编着什么。听到动静，孩子抬头，面具自动滑落——竟是七八岁时的永嘉！
"阿姊来晚啦。"小永嘉举起手中银丝编的囚笼，里面关着只机械雨燕，"小玖哥哥的碎片，就差这一片了..."
云知意去抢囚笼的刹那，海水突然沸腾。无数青铜手臂破浪而出，每只手上都捧着一模一样的鲛绡海图。小永嘉的笑声与海浪混在一起：
"你分得清吗？哪个是真的归墟..."
"知意！"
真实的触感突然攥住她肩膀。云知意惊醒般喘着气，发现自己仍坐在茶肆里，谢蕴之的机械右眼近在咫尺，齿轮急速旋转着呈现警戒模式。
茶肆门口，真正的永嘉正甩着大红衣袖上的水珠，脚边躺着个昏迷的褐衣人。
"玄天盟的残党。"她踢了踢那人腰间的青铜卦钱，"用幻蛊套情报呢——阿姊你刚才差点把茶泼到人家机关核心里去。"
谢蕴之收回按在云知意肩上的手，袖口露出半截银丝。那丝线正诡异地扭动着，组成三个字：
「囚龙槛」
永嘉突然抽出那人怀中的铜匣。匣开的瞬间，茶肆里所有金属器具都开始震颤——匣中躺着片机械碎片，上面的符文与谢蕴之右眼里的完全一致。
"有意思。"永嘉用匕首尖挑起碎片，"这上面刻的可不是玄天盟的标记..."
碎片突然爆开。谢蕴之推开姐妹俩，自己却被银丝缠了个结实。更可怕的是，那些丝线正沿着他机械右眼的缝隙往里钻，每深入一分，他左眼的瞳孔就涣散一分。
云知意扯断腕间红绳。绳上串着的长命锁碎片迸发出金光，将银丝尽数斩断。谢蕴之踉跄着扶住桌沿，右眼机械层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琥珀色瞳孔。
"不是残党..."他盯着地上昏迷的人，"是'肆'号..."
褐衣人突然睁眼，嘴角咧到耳根："小玖，你果然还留着人性模块。"他的皮肤下泛起银光，"墨尊大人让我带句话..."
爆炸来得毫无征兆。气浪掀翻屋顶的刹那，谢蕴之抱住云知意滚向里间。永嘉的红袖刀划过褐衣人咽喉，却只斩断一截银丝——那人整个身体都化作了流动的金属。
"囚龙槛里..."银丝组成的人形在消散前大笑，"...有你要的全部答案..."
硝烟散尽后，茶肆己成废墟。云知意从谢蕴之怀里挣出来，发现他后背插满了青铜碎片。最骇人的是，这些碎片正在往他皮肤里钻，如同归墟的银丝重生。
永嘉捏起一片仔细观察："不是攻击...是传信。"
确实，每片青铜上都刻着相同的坐标，正是当年沉没的踏浪号最后位置。但更令云知意心惊的是碎片边缘的痕迹——崭新的断口，与三年前那场爆炸完全吻合。
"时间不对。"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些碎片不是当年沉的..."
谢蕴之咳出带银丝的血："是刚沉不久的...另一艘踏浪号。"
海风送来遥远的钟声。港口方向，一艘与踏浪号一模一样的商船正在入港，桅杆上飘着的却是玄天盟的黑旗。甲板上，穿黛色长衫的"谢蕴之"正对码头挥手，右眼在阳光下闪着机械蓝光。
踏浪号的仿制品在暮色中投下不祥的阴影。云知意站在仓库屋顶，看着那个"谢蕴之"指挥船员卸货——木箱缝隙间漏出的不是丝绸茶叶，而是熟悉的青铜碎片。
"镜像投射。"真正的谢蕴之蹲在她身侧，机械右眼不断调整焦距，"玄天盟用弱水系统复制的..."
永嘉的红袖刀突然抵住他咽喉："证明你是本人。"
谢蕴之苦笑，从怀中取出半块糖纸——正是当年云知意写"别哭啦"的那张。糖纸边缘己经发黄，但字迹依旧清晰，背面多了行新添的小字：
「桂花糖在第三个暗格」
云知意呼吸一滞。这是只有她和谢蕴之知道的秘密：云家书房第三个暗格，藏着每年新做的桂花糖。
"不够。"永嘉的刀尖又进半分，"肆号能读取记忆。"
谢蕴之突然抓住刀刃。鲜血顺着红袖刀流下，却在刀柄处诡异地凝结成冰——正是当年在归墟，他为救永嘉施展过的寒冰诀。
"现在能去看货了吗？"他松开手，掌心伤口己覆上薄霜，"子时潮位最高，镜像会失效。"
子时的青龙港雾气弥漫。仿制踏浪号随着涨潮逐渐透明，如同将化的冰雕。三人潜上甲板时，那个假谢蕴之正站在船头，机械右眼投射出全息星图——与归墟的弱水机关图一模一样，只是中央多出个旋转的黑洞。
"墨尊的逃生舱。"真谢蕴之压低声音，"她把自己上传到了..."
假谢蕴之突然转头。机械右眼锁定了藏身货堆的三人，嘴角却勾起诡异的笑："小玖，你来得正好。"他掀开甲板暗格，"新到的容器需要验收。"
暗格里整齐排列着十二具水晶棺。每具棺中都躺着个谢蕴之的复制体，心口锁孔形状各异。最靠近他们的那具突然睁眼，瞳孔里跳动着"拾"字。
"完美吧？"假谢蕴之抚摸着棺椁，"用你留在弱水系统的意识碎片培育的。"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的"壹"字刺青，"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真谢蕴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机械右眼的齿轮疯狂旋转，皮肤下浮现出与棺中复制体相同的银丝。云知意想拉住他，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弹开——谢蕴之周围形成了弱水屏障！
"原来如此。"永嘉拽着姐姐后退，"他们要用真品激活所有复制体..."
甲板突然倾斜。仿制踏浪号开始解体，海水从西面八方涌入。假谢蕴之在漩涡中大笑："你以为当年逃出归墟的是谁？真正的谢蕴之早就在——"
一柄红袖刀穿透他咽喉。永嘉踩着棺椁跃起，刀锋回转间斩断控制水晶棺的银丝。云知意趁机冲向谢蕴之，鎏金镯砸向弱水屏障的瞬间，十二具棺椁同时开启。
复制体们齐齐转头，十二双机械眼锁定云知意。她腕间的胎记突然灼痛，金光与鎏金镯共鸣着形成光刃——
"知意！看海面！"
谢蕴之的喊声撕心裂肺。云知意转头，看见真正的踏浪号残骸正从海底升起，船身上缠绕着无数青铜手臂。更骇人的是，甲板上站着个怀抱婴儿的唐映雪虚影，正温柔地哼着摇篮曲。
"镜像的镜像..."谢蕴之挣扎着伸出手，"那是..."
复制体们突然集体跃入海中。他们游向踏浪号残骸的姿态不像人类，更像归墟的机关鲛人。唐映雪的虚影接过第一个抵达的复制体，将婴儿——那团银丝构成的东西——按进复制体心口。
海水沸腾了。无数青铜龙从深渊跃出，龙睛全部变成机械蓝。云知意脚下的仿制踏浪号彻底瓦解，她坠向海面的刹那，一条眼含琥珀光的青铜龙破浪而来。
龙背上站着个戴斗笠的身影。
"抓紧！"那人拽住云知意的手腕。斗笠被浪掀开，露出苏玉衡满是伤痕的脸——本该死在归墟的盲眼长老，此刻双眼完好如初。
"别信他！"谢蕴之在漩涡中怒吼，"那是..."
苏玉衡的"眼睛"突然脱落，露出底下精密的机械构造。他嘴角咧到耳根："郡主，老奴接您回家。"
青铜龙猛地扎入深海。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谢蕴之被十二根银丝拖入踏浪号残骸，而永嘉的大红箭袖如血莲般绽放在怒涛之上...
海水的咸腥味挥之不去。
云知意从昏迷中惊醒，指尖还残留着青铜龙鳞片的触感。眼前是陌生的青纱帐，腕间的鎏金镯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银丝系着的青铜卦钱——苏玉衡贴身佩戴的那枚。
"醒了？"
幔帐外传来倒茶声。云知意猛地坐起，胎记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里被烙上了新的符文，形如衔着银丝的雨燕。
"别碰烙印。"幔帐被金钩挽起，露出苏玉衡完好无损的双眼，"那是定位器，会惊动'他们'。"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老者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云知意这才注意到异常：他的瞳孔在光线变化时会有瞬间的机械蓝，就像...就像谢蕴之的右眼。
"您到底是..."
"己死之人。"苏玉衡递来一面青铜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镜中映出的不是云知意的脸，而是永嘉的面容！更可怕的是，当她本能地摸向耳垂——永嘉特有的红珊瑚耳坠正好好地挂着，触感冰凉真实。
"意识投射。"苏玉衡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臂内侧的"贰"字刺青，"墨尊的新玩具，把一个人的意识塞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茶盏在云知意手中炸裂。瓷片划破掌心，流出的却是金红色的血——永嘉的血。记忆如潮水涌来：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大红箭袖的自己被银丝缠住脚踝，拖向深渊...
"所以现在永嘉在我的身体里？"
"不。"苏玉衡指向窗外，"她在那里。"
云家庭院中央，立着座水晶囚笼。笼中穿大红箭袖的"云知意"正机械地重复某个动作——将青铜碎片拼成雨燕形状，又亲手打碎。她的脚边堆着十二具残缺的复制体，每具心口都插着银簪。
"你昏迷了三个月。"苏玉衡的声音突然年轻了许多，"这期间，'云知意'血洗了玄天盟七处基地。"
远处传来钟声。老者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不是血而是银丝。他慌乱地抓起茶壶浇在银丝上，蒸汽中浮现出谢蕴之模糊的脸：
"知意...囚龙槛在..."
话音未断，房门被劲风破开。真正的永嘉站在门口，大红箭袖沾满血渍，手中红袖刀挑着个仍在抽搐的褐衣人——正是茶肆里那个"肆"号。
"阿姊醒了？"她歪头的动作与云知意如出一辙，"正好赶上好戏。"
褐衣人突然狂笑，胸腔炸开的瞬间，无数青铜碎片如蝗虫般飞向云知意。永嘉旋身挡在前面，刀光织成密网。碎片撞击声里，苏玉衡的传音入密刺进云知意耳中：
"记住，烛龙逆鳞处..."
一枚漏网的碎片划过云知意脖颈。鲜血滴在青铜卦钱上，卦面突然浮现出谢蕴之的笔迹：
「永夜海 子时潮 逆鳞开」
永嘉转身的刹那，云知意看清了她后颈的烙印——与自己胎记上的符文镜面对称，组成完整的囚笼图案。
"阿姊。"永嘉甜甜地笑着，瞳孔却泛起机械蓝，"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窗外，十二盏青铜灯同时亮起，在庭院地面投下巨大的弱水星图。而图中央本该是黑洞的位置，赫然摆着一具打开的水晶棺。
棺中躺着八岁的谢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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