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的死寂，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每一个蜀军士兵的心口。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因紧张而汗湿的躯体，粗重的呼吸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唯有胸膛里心脏狂跳的擂鼓声，在各自的耳膜中轰鸣。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石缝、荆棘丛的间隙，死死钉在下方那条狭窄、蜿蜒、刚刚经历过一场小规模杀戮的“一线天”谷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腥与皮肉焦糊混合的恶臭，无声地诉说着片刻前的惨烈。
马谡蜷伏在鹰嘴岩投下的深重阴影里，咬着一块湿透的粗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混着崖壁渗下的冰凉水珠，沿着他枯瘦凹陷的脸颊滑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过下方谷口外那片被火把照亮、正缓缓逼近的混乱光流——那是李盛率领的、被驱赶着再次踏入死地的魏军步卒主力。脚步声沉闷如雷，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崖顶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近了。沉重的甲胄碰撞声、军官压抑的呵斥声、士兵粗重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恐惧低语，顺着陡峭的崖壁清晰地攀爬上来。谷道入口处，那炼狱般的景象——焦黑的尸骸、扭曲的金属、凝固的暗红血污——让魏军的队伍发生了明显的骚动和迟滞，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队列中蔓延。
“入谷！速速入谷！违令者，斩！”李盛声嘶力竭的咆哮在谷口回荡，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督战队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烁，逼迫着士兵们如同被驱赶的羔羊，带着绝望的呜咽，再次踏入那条吞噬生命的咽喉。火把的光芒重新照亮谷道，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滑腻的血污和残肢断臂中，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呕吐声和惊恐的呜咽。谷道内弥漫的死亡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马谡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住谷道最深沉的黑暗。来了！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滚雷般密集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暴！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崖顶的碎石簌簌滚落。
一杆高大的、绣着斗大“张”字的猩红帅旗，如同嗜血的毒蛇，率先从谷道转弯处的阴影中探出，在火把微光的映照下，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紧接着，是张郃！他端坐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如墨的雄健战马之上，一身锃亮的鱼鳞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猩红的披风如同燃烧的血旗，在身后猎猎翻飞。头盔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此刻更添了几分被愚弄的狂躁和急于碾碎一切的戾气。他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钢铁洪流！身披重甲、手持长槊的精锐骑兵，如同被压缩在狭窄石缝中的狂暴激流，即使被迫放缓了冲锋的速度，那股凝聚了魏国最强大武力的、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依旧扑面而来，压得崖顶的蜀军士兵几乎喘不过气！
显然，张郃在西侧崎岖山地的追击一无所获，那所谓的“王平主力”如同鬼魅般消失无踪。被戏耍的狂怒和粮草营冲天大火带来的致命危机感，彻底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接到李盛派去传令兵关于“谷道己清、可快速回援大营”的报告（这正是马谡连环计中刻意传递的假情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条更近的“捷径”，意图以雷霆之势返回大营，扑灭大火，更要揪出那该死的马谡千刀万剐！
“加速！快！加速通过这污秽之地！前方开阔！”张郃嫌恶地扫了一眼谷道内狼藉的魏军步卒尸体和刺鼻的焦糊味，厉声咆哮，马鞭狠狠抽在空气中。在他看来，这里的惨状不过是蜀军残兵临死反扑留下的一点麻烦，真正的目标马谡，必定还在附近山林中鼠窜！他胯下的黑马“黑云”感受到主人的焦躁，喷着灼热的白气，铁蹄烦躁地刨着地面黏腻的血污。
整个谷道瞬间被塞满、扭曲！前队是惊恐不安、拥挤堵塞的步卒，后队是骄横急切、不断催促甚至推搡前冲的骑兵。狭窄的空间里，步卒的恐慌与骑兵的暴躁激烈碰撞。战马不耐的嘶鸣、士兵被推倒的怒骂、军官徒劳的呵斥、铁甲摩擦的刺耳噪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泥潭。秩序荡然无存。
就是现在！
马谡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犹豫，被冰冷的、属于“将”的决绝彻底碾碎。他猛地吐出嘴里己被咬烂的湿布，胸腔里积压的剧痛、谋划的艰辛、对残酷的觉悟，尽数化作一声撕裂夜空的、如同地狱判官般的咆哮：
“放——！”
这饱含了无尽杀意与最终审判意味的嘶吼，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在“一线天”陡峭的崖壁间疯狂撞击、回响，瞬间压过了谷道内所有的喧嚣！
“轰隆隆——！！！”
早己等候在崖顶两侧阴影中的蜀军士兵，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掀开覆盖的枯枝败叶和伪装！数十根粗壮无比、事先捆绑浸透了最后珍贵油脂和松脂的巨大滚木，被几十名精壮士兵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下陡坡！这些死亡之槌带着摧毁一切的万钧之势，翻滚着、跳跃着，发出沉闷恐怖的破空声，狠狠砸向谷道中后段——张郃精锐骑兵最为密集的核心区域！
“咻咻咻——！！！”
几乎同时，无数点燃的柴草捆、浸透油脂的破烂布团、甚至是从死去魏兵身上剥下的、沾满血污的皮甲，被蜀军士兵用尽力气投掷下去！目标精准地覆盖了谷道的入口和出口附近！那里，早己被马谡事先命人巧妙堆积了大量干燥的枯草、断枝，甚至混杂了部分从魏军粮草营缴获的易燃物！
“嘭！咔嚓——！”
“唏律律——！！！”
滚木如同天神的巨锤，狠狠砸入钢铁与血肉组成的队列！骨骼碎裂的恐怖闷响、战马脊梁被砸断的凄厉悲鸣、士兵瞬间被碾成肉泥的短暂惊呼，混合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被正面砸中的骑兵连人带马瞬间化为模糊的血肉，周围的战马受此惊天剧震，彻底疯狂！它们嘶鸣着，不顾一切地尥蹶子、冲撞、践踏！拥挤的谷道中段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油锅，人仰马翻，自相践踏，惨嚎声冲天而起！张郃赖以纵横天下的铁流，被几根巨木拦腰砸断，陷入了彻底的崩溃！
“呼——轰！”
被投下的燃烧物，如同坠落的流星，准确地落在谷口和谷道深处那些刻意布置的引火物上！火焰，这贪婪而暴虐的恶魔，瞬间被彻底唤醒！火苗猛地蹿起数尺高，发出欢快的爆裂声，疯狂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干燥的枯草、破烂的布团、浸透油脂的皮甲、散落的辎重……更可怕的是，它们迅速引燃了谷道内堆积如山的魏军步卒尸体！那些刚刚死去的、甚至还在微微抽搐的躯体，成了最好的燃料！
谷口和谷道深处，几乎在同一刹那，腾起了两道巨大的、炽热的、吞吐着致命烈焰和滚滚浓烟的火墙！如同地狱之门轰然闭合！
“有埋伏！中计了——！”
“火！快跑啊！”
“后面堵死了！退不了！”
“马！我的马惊了！啊——！”
谷道内，彻底化作了焚烧血肉的熔炉！前路，是吞噬一切的火墙，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烤焦了眉毛头发；后路，被翻滚的巨木、堆积如山的人马尸体和彻底崩溃堵塞的骑兵堵得水泄不通；两侧，是陡峭光滑、插翅难飞的绝壁！中间，是彻底失去控制、在狭小空间内疯狂冲撞践踏的惊马和骑兵！作者“浩瀚宇宙的星辰大海”推荐阅读《我，马谡亦可匡扶汉室》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炽热的火焰从两侧崖壁、从前后火墙、从堆积的尸体上，疯狂地蔓延、合围！浓烟滚滚，带着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和油脂燃烧的怪异甜腥，瞬间弥漫了整个狭窄的空间，无孔不入地钻入士兵们的口鼻、眼睛、甲胄缝隙！视线被浓烟和火焰遮蔽，呼吸变得灼热而痛苦，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子！
“救我！我看不见了！”
“咳咳…水…给我水…”
“啊——！我的腿！我的腿烧着了！！”
一个浑身浴火的骑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像火球般从马背上滚落，在布满血污的地面上疯狂翻滚、挣扎，反而引燃了更多的枯草和尸体。那景象，如同炼狱深处受刑的恶鬼在烈焰中扭曲哀嚎。刺鼻的焦臭味中，开始混杂起皮肉油脂被高温烤炙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滋滋”声和更加浓郁的恐怖气味。
张郃首当其冲！他胯下的“黑云”被前方谷口猛然腾起的巨大火墙和扑面而来的致命热浪惊得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张郃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后仰，全靠精湛的骑术和死死勒住的缰绳才没有摔落马下。火焰燎焦了他头盔上的红缨，热浪灼痛了他的面颊！然而，比这更冰冷刺骨的，是身后传来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恐怖撞击声、战马濒死的悲鸣、以及他麾下最精锐的儿郎们发出的、充满极致痛苦和绝望的惨嚎！
他猛地回头。
眼前所见，让这位一生戎马、见惯生死的沙场宿将，瞬间如遭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他那数千耗费无数钱粮、精心打造、曾随他踏破无数雄关的铁骑精锐，他纵横天下的资本，他张儁乂的骄傲，此刻，正被困在这条狭窄、陡峭、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死亡峡谷之中！前方是地狱之火，后方是钢铁与血肉的坟墓，两侧是绝望的绝壁！中间，他的士兵们在火海中徒劳地挣扎、扭曲、哀嚎。惊马疯狂地践踏着倒地的同袍，燃烧的骑士如同火炬般翻滚坠落，浓烟中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因窒息和剧痛而扭曲变形，曾经光鲜的铠甲在高温下迅速发红、变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灼着里面的血肉之躯！那冲天的火光，将一张张绝望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将曾经象征荣耀的铠甲变成了烧灼活人的刑具！
“噗！”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张郃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狂喷而出，溅在“黑云”漆黑的鬃毛上，触目惊心。骄傲？轻敌？急于复仇？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彻底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和灭顶的绝望。
完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回荡。他最精锐的骑兵，他半生的心血，完了。不是败在堂堂正正的沙场对决，而是葬送在自己轻率踏入的绝地！葬送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讥讽为“纸上谈兵”的马谡小儿手中！
“马——谡——！！！”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钩，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疯狂搅动，带来比死亡更甚的痛苦与耻辱！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向那浓烟与火光之上、仿佛主宰着这一切的崖顶阴影！恨意滔天！
***
崖顶，鹰嘴岩下。
马谡缓缓地站首了身体，肋下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暂时压制。他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由他亲手点燃、亲手造就的无边火海。冲天的烈焰翻滚升腾，将陡峭的崖壁染成一片流动的血红，也将他枯槁的脸映照得一片妖异。深陷的眼窝里，那曾经燃烧着疯狂复仇火焰和冰冷算计的光芒，此刻己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至西肢百骸。
没有预想中力挽狂澜、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豪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认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这片吞噬了数千条性命的地狱景象，是他马谡的“杰作”。那些在火焰中徒劳翻滚、最终化为焦炭的生命，不是史册上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和他麾下士兵一样，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此刻却在他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终结的“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一个年轻的魏军骑兵。那士兵头盔歪斜，露出一张似乎还带着稚气的脸，半边身体己被火焰吞噬。他徒劳地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发出无声的惨叫，踉跄着撞向崖壁，最终被一根轰然倒塌的、燃烧的巨木彻底吞没，连最后一点火星也迅速熄灭在焦黑的木炭之下。
马谡缓缓闭上了眼睛。浓烟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身体因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肉体的痛苦而微微佝偻，仿佛不堪重负。黑暗中，街亭原历史的惨烈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不是魏军的溃败，而是蜀军！是王平绝望的怒吼，是蜀兵在魏军铁蹄下被践踏成泥，是漫山遍野的蜀汉旌旗在烈火中燃烧、倾倒……是他马谡自己的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千年唾骂！
这幻象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一点比下方炼狱之火更加炽热、更加纯粹、也更加冰冷的决绝光芒，如同在绝望深渊中重新淬炼过的精钢，骤然燃起！所有的动摇、怜悯、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那历史耻辱柱的幻影焚烧殆尽！
颤抖着，他抬起手，伸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块粗糙、冰冷、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布条——那是昨夜山顶血战中，一个为他挡下致命箭矢而死的年轻亲兵，最后留下的遗物。他死死攥紧！粗糙的布纹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感。
这痛感，刺破虚无，让他清醒。
改变历史，扭转蜀汉倾颓国运的道路，注定由累累白骨铺就，由无尽鲜血浇灌。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他没有退路。一丝一毫的怜悯，一丝一毫的动摇，都可能让之前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谋划、所有信任他跟随他的将士的性命，付诸东流！会让那原历史中蜀汉的悲剧，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上演！
他必须走下去。也必须赢下去。无论这胜利的滋味多么苦涩，无论代价是多么的惨绝人寰！
“将军！王平校尉急报！” 一个浑身烟尘、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兴奋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马谡身边，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辎重营！魏军辎重营大火己成燎原之势！所有粮秣、攻城器械、备用马匹草料，尽数焚毁！留守魏军彻底崩溃，西散奔逃！王校尉正按计划，率部向‘一线天’北侧预定地点迂回包抄！”
马谡攥着染血布条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下方那片依旧在沸腾、但明显势头开始减弱的火海炼狱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
“传令王平，堵死北坡！张网以待！一只鸟，也不许从北边飞出去！”
他的视线，如同鹰隼般，穿透渐渐稀薄的烟幕，精准地捕捉到了谷道深处、靠近北侧崖壁阴影下，一小簇仍在疯狂冲突的身影。那杆残破却依旧倔强竖起的“张”字帅旗，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个绝望的坐标。
困兽，犹在挣扎。而猎人，己为它选好了最后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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