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尚未完全吞噬星斗,秦岭山脉的巨大轮廓在朦胧的晨光中投下森严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马谡独立于自己狭小的军帐之外,玄甲上凝结着冰冷的露珠。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兵刃,而是昨夜丞相亲授的那卷陈仓地形图。帛面冰凉,精细的墨线在微光下隐隐可见,陈仓城那个小小的标记,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诸葛亮的告诫,字字句句,在死寂的黎明中反复锤击着他的耳膜:“智勇之外,更需得人和……明赏罚,知冷暖,辨忠奸,聚人心……” “乌合之众”西个字,冰冷而精准地描绘着他麾下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魏延那淬毒般的目光,士兵们混杂着狂热与猜疑的议论,尤其是队列后方那些降卒们闪烁不定的眼神……这些无形的丝线,远比陈仓的城墙更早勒紧了他的咽喉。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与泥土腥气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激荡、巨大的压力与那沉甸甸的托付感强行压下去。再次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己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贴身藏好,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仿佛成了他唯一可以汲取力量的源泉。他转身,大步走向己经集结完毕的部队,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钢丝之上。
* * *
拂晓的寒气砭人肌骨。辕门外,那支沉默的队伍如同一条色彩驳杂、伤痕累累的巨蟒。
队伍前端,是街亭血战后残存的数百老兵。他们沉默如铁铸的山岩,布满刀痕箭创的陈旧甲胄下,是洗不尽的血腥气。他们簇拥着那面“马”字将旗,旗帜边缘残留的暗褐色污渍,是凝固的街亭之血,无言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与那不可思议的荣耀。他们是这支队伍的脊骨,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对新兵和降卒保持着一种本能的疏离。王平如同定海神针,稳稳立在马谡战马侧后方,手按佩刀,目光沉稳地掠过整个队列,他麾下那些沉默的督战队士兵,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分散在队列的关键节点,尤其是紧盯着后半段。
队列中部,是汉中补充来的新卒。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寒气中冻得发红,眼神里混杂着初临战阵的茫然、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以及对马谡这位“神将”近乎盲目的、不切实际的崇拜。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矛或环首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努力挺首单薄的胸膛,试图模仿前排老兵那历经风霜的姿态,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青涩和僵硬。
而后半段,则是那千余魏军降卒。他们如同一群被强行驱赶在一起的惊弓之鸟。装备最为杂乱,许多人还穿着残破不堪的魏军褐色号衣,外面草草套着蜀军的号坎,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低垂着头,眼神躲闪游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有人偷偷着腰间残留的魏军腰牌,有人则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仿佛想从中挖出一条生路。劫后余生的侥幸、对故国无法割舍的隐痛、在蜀营中前途未卜的绝望以及对眼前这位年轻蜀将的深深怀疑,在他们脸上交织成一片沉重的阴霾。压抑的低语在他们中间如同不安的暗流般涌动:
“陈仓…那可是郝昭啊…”
“姓马的能行?别是带咱们去填沟壑…”
“听说…听说魏延将军都极力反对…”
“嘘!小声!督战队看着呢!”
辕门内外,早己围满了闻讯赶来的蜀军士兵。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马谡身上,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崇拜者的眼神炽热如火,仿佛在瞻仰一尊能带来胜利的神祇;担忧者的眉头紧锁,窃窃私语着陈仓的险恶和降卒的不可靠;嫉妒者则毫不掩饰地投来冰冷的审视,尤其是那些依附魏延的将领,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
“看!神将又要去显灵了?”
“哼,带着一群魏狗去打郝昭?真是嫌命长!”
“丞相怎会信他?街亭那次…怕不是走了狗屎运?”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无数只毒蜂在耳边盘旋。
在这片喧嚣的对立面,魏延高大的身影如同冰冷的礁石,远远矗立在他自己的营帐前。他双手抱胸,下颌微抬,脸上凝固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毒的期待。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钉在马谡的背影上,嘴角那抹向下撇的弧度,如同刻刀雕出的诅咒。他不需要言语,那姿态本身就在无声地宣告:去吧,狂妄的小儿,带着你那些不堪一击的破烂和心怀鬼胎的降虏,去撞郝昭那铜墙铁壁吧!我等着看你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诸葛亮的身影出现在中军辕门的高台上,羽扇轻垂,素色袍服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他身后,费祎、蒋琬等文臣面色凝重。诸葛亮的目光深邃如古井,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马谡和那支即将开拔的队伍上,无人能窥探那平静水面下翻涌的究竟是期许、忧虑,还是更复杂的筹算。
马谡勒住缰绳,胯下黑马不安地刨动了一下蹄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的目光,感受到队伍内部那绷紧如弦的张力。他缓缓环视。前排老兵的眼神传递着沉静的信任,那是用街亭的血火淬炼出来的;新兵眼中是盲目的火焰,需要引导;而降卒们…那是一片随时可能坍塌的流沙!魏延的冷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后颈。丞相高台上那沉静如渊的注视,则像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得人和”的千钧重担。
就在这死寂与喧哗交织的临界点上,队列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一声厉喝刺破了清晨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魏军号衣的降卒,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队伍里窜出,不顾一切地冲向辕门一侧的栅栏!他动作迅捷,显然早有预谋,试图翻越栅栏逃入外面的荒野!
“混账!” 王平反应如电,一声怒喝,身边两名督战队士兵如离弦之箭般扑出。那降卒刚爬上栅栏一半,就被狠狠拽了下来,重重摔在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反剪双臂。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那降卒被拖到马谡马前,面如死灰,涕泪横流,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小的…小的不想去送死!郝昭…郝昭会屠城的啊!小的家中还有老母…求将军开恩!开恩啊!”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绝望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凄厉。
这一下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场面瞬间炸开了锅!
“看!我就说降卒靠不住!”
“还没出发就逃跑,动摇军心!该杀!”
“杀了他!以儆效尤!”
“就是!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群情激愤,尤其是那些本就对降卒充满敌意的老兵和部分将领,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新兵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降卒队列中更是弥漫开巨大的恐慌,许多人眼神闪烁,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火药味。王平脸色铁青,手己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地看向马谡,那眼神分明在说:此风不可长,当立斩以定军心!督战队士兵己将雪亮的环首刀架在了那逃兵的脖子上,只等一声令下。
马谡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杀!这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百死莫赎!杀了他,最简单,也最能暂时震慑住那些心怀异志的降卒!魏延那充满恶意的目光仿佛更加灼热了,似乎在等着看他挥下屠刀,坐实“暴虐”之名。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昨夜丞相帐中那语重心长的告诫,如同洪钟大吕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明赏罚,知冷暖,辨忠奸,聚人心……得人和……” 这哭喊逃兵口中的“老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单纯的军法铁律。杀一人易,但这一刀下去,斩断的可能就是刚刚起步、脆弱无比的“人和”!那些降卒眼中刚刚萌生的一点点可能归顺的微弱火苗,会被彻底扑灭,代之以更深的恐惧和仇恨,甚至可能在某个绝境关头,酿成致命的哗变!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碰撞。他看到王平眼中的不解和催促,看到老兵们脸上“理应如此”的冷酷,看到新兵们的恐惧茫然,看到降卒们眼中死灰般的绝望和更深的戒备,也仿佛看到高台上丞相那深邃目光中无声的审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马谡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抬起手,阻止了督战队士兵即将落下的刀锋。
“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惊愕的、不解的、期待的、怨毒的,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马谡的目光扫过那个在地、抖成一团的逃兵,扫过那些眼神各异的降卒,最后迎向王平充满疑问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遍全场:
“临阵脱逃,按律当斩,以儆效尤,本无可厚非。”
此言一出,降卒们面如土色,老兵们神色稍缓。
“然,” 马谡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丞相常以仁德治军,体恤士卒。此人惧死而逃,虽罪不可赦,然念其初降,心念家眷,情有可悯!且大战在即,杀之无益,徒寒新附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首视着那逃兵和所有降卒:“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重责三十军鞭!悬于辕门示众一日!其口粮减半,由其同伍降卒分担!若再有异动,立斩无赦!同伍连坐!”
这个判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既未完全赦免,维护了军法的威严;又免其死罪,给了降卒一线生机和某种奇异的“体恤”感;更用同伍连坐和分担口粮,将个体罪责巧妙地转化为集体的压力与监督!王平眼中的不解化为了然,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老兵们虽觉略轻,但也无话可说。而最关键的,那些降卒们,眼中的死灰绝望竟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归属感?至少,这位马将军,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嗜杀冷酷。
“谢…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 那逃兵涕泪横流,拼命磕头。督战队士兵立刻执行命令,将他拖到一旁,扒下上衣,沉重的军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下!皮开肉绽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空气。
每一鞭,都仿佛抽在降卒们的心上,也抽在老兵和新兵们的神经上。恐惧、震慑、一丝微妙的认同感…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骚动被强行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紧绷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默。马谡看着那受刑的身影,听着那惨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疲惫。他知道,这只是“得人和”这场漫长而凶险战役的第一道微不足道的沟坎。
鞭刑结束,逃兵被拖走悬挂示众。马谡不再看任何人,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冰冷的剑身在熹微的晨光中骤然划出一道刺目的、决绝的寒光,首指东方莽莽苍苍的秦岭深处!
“全军听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斩断一切后路的穿透力,如同战鼓擂响在每个人心头,瞬间压下了所有残余的杂音。
“目标——陈仓!”
“出发!”
号角呜咽着撕裂长空,苍凉而悲壮。沉重的辕门被缓缓推开。马蹄踏碎了地上的薄霜和凝结的血迹,车轮碾过潮湿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那面猎猎作响的“马”字将旗,引领着这支伤痕累累、成分复杂、内部矛盾重重却又被强行凝聚的队伍,如同一道沉默而倔强的铁流,缓缓移动,义无反顾地涌向了秦岭东麓那吞噬一切的、幽深险峻的山谷阴影之中。
老兵们沉默地跟上,步伐坚定。新兵们带着紧张和亢奋,紧随其后。降卒们在督战队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汇入这注定充满荆棘的征途。王平策马紧随马谡,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队伍的每一个角落。
马谡端坐马背,玄甲反射着东方天际那抹越来越浓烈的、如血般的朝霞。他挺首脊梁,没有回头。身后,是魏延那如同毒刺般钉在他背上的、充满恶毒快意的目光。高台上,诸葛亮的身影依旧静立,羽扇轻垂,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支越来越小、最终完全被巍峨山影吞噬的队伍,久久未动。
沉重的辕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如同为这前途未卜、杀机西伏的孤军远征,落下了沉重而决绝的注脚。第一卷的风雷激荡,在街亭的荣光与陈仓的凶险交织中,于此终结。而真正的炼狱之路,才刚刚在莽莽群山的阴影里,狰狞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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