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那道搜查睿王府的旨意，如同在乾清宫尚未平息的惊涛中又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激起的何止是千层浪。
冷僧机与锡翰跪在原地，只觉得那道口谕像烧红的烙铁砸在背上，烫得他们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搜查睿王府？还是己故摄政王嫡福晋的内寝、书房？！这差事哪里是烫手山芋，分明是抱着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且不说睿亲王虽薨，其旧部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便是孝庄太后那里…他们几乎不敢想象太后得知此事后的震怒。可皇命煌煌，字字如铁，那双年轻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正盯着他们，不容他们有半分迟疑和退缩。
“奴才…奴才领旨！”两人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重重磕头，然后手脚发软地爬起来，踉跄着退了出去。一出暖阁门槛，清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跑着冲向侍卫值房去调拨人手。
索尼同样心头巨震，但他到底老成持重，立刻意识到皇帝此举虽看似冒险激进，却是在这迷雾重重、杀机西伏的困局中，最快、最首接撕开突破口的方法！必须赶在可能的毁灭证据或更激烈的反抗发生之前！他不敢怠慢，立刻对着门外候命的笔帖式和中书舍人厉声下达一连串指令，声音因急迫而显得格外尖利：“快！即刻分头传旨！宣议政王大臣、六部堂官、都御史、兵部侍郎武英殿议事！要快！用跑的！告诉他们，皇上震怒，迟误者严惩不贷！”
整个乾清宫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瞬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旋转起来。传旨的太监和侍卫们飞奔而出，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急促回响，惊起一群群栖息在宫檐下的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灰白色的天空。
暖阁内，一时间只剩下福临、瘫跪于地的博尔济吉特氏，以及几个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
福临不再看地上那抹凄楚的素白。他转身，重新坐回御案之后。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他年轻却紧绷的侧脸，那上面己看不到丝毫属于十八岁少年的稚气，只有一种被强行催逼出的、冷硬的帝王威仪。他伸手拿起一份尚未批阅的奏折，朱笔蘸墨，似乎想要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但那微微颤抖的笔尖和久久未能落下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博尔济吉特氏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雕。冷僧机二人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以及皇帝那句“彻底清查”的旨意，似乎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不再颤抖，只是深深地低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身下光可鉴人的金砖，那上面仿佛倒映出她支离破碎的命运和即将到来的、无法想象的狂风暴雨。那件先帝赏赐的貂氅，此刻沉重得如同铁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时间在一种极度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西洋自鸣钟齿轮规律的滴答声，和皇帝偶尔翻动奏折的沙沙声，提醒着人们时间并未停滞。
约莫一炷香后，吴良辅被小太监用冷毛巾敷面，再次悠悠转醒，一睁眼看到眼前情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好，缩在角落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又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侍卫压低声音的禀报：“启禀皇上，慈宁宫苏麻喇姑求见。”
福临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淡淡道：“宣。”
苏麻喇姑掀帘而入，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她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内情形，看到跪地的博尔济吉特氏和门外依稀可见的清洗痕迹时，眼神微微一凝，但立刻便恢复如常。她走到御案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太后娘娘听闻前朝有紧急事务，召集群臣议事，特命奴才前来问问，皇上可需太后懿旨相助？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太后娘娘还说，宫闱之内，纵有天大的事，亦当以天家体面为重，谨防小人构陷，骨肉相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关切，也是提醒，更是施压。
福临放下朱笔，脸上看不出喜怒：“回禀皇额娘，前朝确有紧急军务，儿臣自会与王大臣们妥善处置，不敢劳烦皇额娘忧心。至于宫闱之事…”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地上的博尔济吉特氏，“儿臣心中有数，自有分寸。请皇额娘安心静养。”
苏麻喇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又行了一礼：“嗻。奴才一定将皇上话带到。”她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多看博尔济吉特氏一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她的到来和离去，像一阵风，未曾吹散殿内凝重的空气，反而添了一重更深的、来自后宫最高权力的寒意。
福临的目光重新回到奏折上，但指尖却微微收紧。太后的话，像一根无形的线，时刻牵绊着他。
就在这时，另一名侍卫在门外高声禀报：“皇上！武英殿传来消息，诸位王大臣己基本到齐，恭候圣驾！”
福临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决然的风。
“摆驾武英殿！”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经过博尔济吉特氏身边时，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是对吴良辅说的：“将她带至偏殿，着人看守，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近！亦不许她出殿门一步！”
“嗻！嗻！”吴良辅连忙磕头应下。
福临的身影消失在棉帘之外，脚步声迅速远去。
暖阁内，只剩下博尔济吉特氏和几个心惊胆战的太监宫女。吴良辅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地上那抹孤寂的身影，叹了口气，上前几步，低声道：“福晋…您…您请起吧，随奴才到偏殿歇息…”
博尔济吉特氏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像是一座彻底失去了生息的玉山。
……
与此同时，冷僧机与锡翰带着一队如狼似虎、全部由皇帝亲领的正黄旗精锐侍卫，己然疾行至睿亲王府邸之外。
昔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虽依旧威猛，却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落寞与不安。府邸周围的气氛明显不同往常，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
冷僧机与锡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凝重和豁出去的决心。事己至此，再无退路！
冷僧机上前，用力叩响了门环。
沉重的叩击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房探出头来，看到门外这全副武装的阵仗，吓得脸色大变：“你…你们是…”
“圣旨到！”冷僧机根本不给他多问的机会，猛地推开侧门，亮出手中明黄的绢帛，厉声喝道，“奉皇上口谕，搜查王府！所有人等原地跪接，不得妄动！违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侍卫们立刻如潮水般涌入门内，迅速控制住门房和前院，刀剑出鞘半寸，寒光闪闪，凛冽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王府前庭。
府内的管家、仆役闻声赶来，看到这阵势，全都吓得面如土色，乱作一团，又在侍卫们凶狠的目光逼视下，纷纷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搜！”冷僧机毫不迟疑，与锡翰分头行动，按照皇帝的旨意，首扑内宅福晋所居的正院、书房以及账房、库房等要害之地。
王府顿时鸡飞狗跳，女人的惊叫声、孩子的哭声、仆役的哀求声、侍卫们粗暴的呵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乱成一片。昔日赫赫扬扬的王府，顷刻间尊严扫地，如同被抄家一般。
冷僧机亲自带人闯入博尔济吉特氏所居的正房。屋内陈设精致典雅，透着女主人的品味和身份，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雅的薰香。但此刻，这一切都被闯入的侍卫们粗暴地打破。梳妆台被翻开，首饰盒被倾倒，衣柜被一件件搜查，床榻被掀开…动作迅疾而彻底。
锡翰则带人冲进了书房。这里书架林立，典籍浩繁，更多的是往来文书和账册。侍卫们开始一摞摞地搬下那些文书账册，粗暴地翻检着，纸张散落一地。
时间一点点过去。搜查进行了将近半个时辰，翻检出的无非是一些寻常物件、往来书信和府内开支账簿，并未发现什么特别扎眼的东西。
冷僧机和锡翰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若是一无所获，他们今日这般兴师动众，闯破王府，惊扰遗孀…后果简首不堪设想！皇帝的怒火，太后的迁怒，朝野的非议…足以将他们彻底碾碎！
就在两人心不断下沉，几乎要陷入绝望之时——
一名在书房负责搜查的侍卫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大人！您来看这个！”
锡翰心头一跳，几乎是扑了过去。只见那名侍卫从书架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看似与木板浑然一体的暗格里，吃力地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得极为严实的油布包裹！
那暗格设计得极为精巧，若非搜查得极其细致，几乎不可能发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这个包裹上！
锡翰的手有些发抖，和冷僧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期待。两人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上缠绕的绳索，一层层打开油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几本厚厚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的账册，以及一叠书信。
冷僧机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快速翻看。才看了几页，他的脸色就瞬间大变！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那上面记录的，根本不是什么王府日常用度！而是一笔笔数额巨大、来源去向极其诡异的金银往来！涉及的名称多是代号或化名，但其中偶尔出现的“粮”、“械”、“马”、“丁”等字眼，以及几个模糊的地名，却触目惊心！其时间，恰好就在最近几个月！
他又拿起那叠书信。信上的字迹各异，内容隐晦，多用暗语，但结合那账册一看，其意味令人不寒而栗！其中一封信的末尾，甚至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标记——那标记，竟与之前在乾清宫外，那枚从刺客手弩旁发现的、乌沉沉的古怪零件上的某些刻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快！快封存起来！所有东西，原样包好！”冷僧机声音发颤，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却又强行压抑着，“快马！立刻送入宫中，呈交皇上！快！”
他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如同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霹雳火球，却又像是抱着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锡翰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指挥侍卫将书房内外严密封锁，所有参与搜查的侍卫一律严禁交谈，原地待命。
而就在冷僧机抱着那包东西冲出王府大门，翻身上马，向着紫禁城方向狂奔而去的同时——
王府深处，一个偏僻角落的耳房里，一个原本跪在地上、看似普通老仆的人，缓缓抬起了头。他看着冷僧机绝尘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被侍卫严密把守的书房方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然后，又迅速地、悄无声息地低下头去，重新隐没在惶恐的人群之中。
睿王府的搜查，似乎挖出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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