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沾满灰尘、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裹，被御前太监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丹墀之上、御案之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粗糙，不起眼，却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磁力，将武英殿内所有惊疑、恐惧、探究的目光死死吸附其上。殿外透入的天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殿内檀香的烟雾凝滞不动，空气稠得如同胶冻，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极大的气力。
福临的目光在那包裹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之间，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噼啪的爆响和某些大臣抑制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少年天子的脸上依旧覆着一层冰壳，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幽光，泄露着他内心绝非平静。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油布表面，动作缓慢而稳定，解开了那系得死紧的绳结。
一层。又一层。
油布被缓缓掀开，露出了里面几本厚薄不一、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以及一叠用普通信封装着的书信。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没有骇人的违禁之物，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纸页，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福临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册子，翻开。
殿下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倾身，伸长脖颈，试图从那遥远的距离窥探到只言片语。
起初，福临的目光只是快速扫过，眉头微蹙。但很快，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的指尖停在某一页，然后猛地翻回前面几页，又迅速向后翻阅。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略微急促起来。那原本冰封的脸上，肌肉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绷紧，眼底的寒意被一种越来越盛的、难以置信的震怒所取代。
他放下第一本，又拿起第二本，翻看的速度更快，眼神也越来越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刀锋。接着是第三本……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终于，他猛地合上手中的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扫向殿下屏息凝神的群臣。那目光中所蕴含的滔天怒意和冰冷杀机，让所有接触到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慌忙低下头去。
“好…好得很！”福临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冷冽，而是变成了一种从齿缝间磨出来的、带着嘶哑颤音的怒极反笑，“真是朕的好臣子！大清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他猛地抓起那几本账册，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御案都震颤了一下！
“你们都给朕听听！看看！”福临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咆哮，“自顺治二年始，至去岁腊月止！仅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账面拨付粮秣一百八十万石，实收不足一百二十万石！六十万石军粮，不翼而飞！账面拨付饷银三百五十万两，实发不足二百八十万两！七十万两白银，人间蒸发！”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下众臣的心口上！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六十万石粮！七十万两银！这是足以支撑十万大军一年用度的巨款！竟然就在这看似严密的军需调拨中，悄无声息地被吞噬了！
“还有！”福临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抓起那叠书信，抽出一封，念出上面的片段，“‘腊月十五，皮货三百车己抵口外，换得健马五百匹，暂厝于黑山咀……’‘三月廿二，京中贵人所需之‘山参’‘貂皮’己随此次饷银车押运入京，交割于城南永丰仓……’‘七月流火，边地苦寒，‘石炭’‘铁器’需加紧转运，九爷催得急……’”
他念出的内容断断续续，隐晦不明，用了大量的黑话和代称，但在场的老狐狸们，谁听不出那“皮货”可能指的是私卖的军粮，“山参”“貂皮”可能指的是贿赂的金银，“石炭”“铁器”可能指的是严禁出关的军械物资？！而那“京中贵人”、“九爷”……更是让人不敢深思！
“这还仅仅是冰山一角！”福临将书信狠狠掷于案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账册之中，更有大额款项流向不明，标记古怪！与各地莫名出现的富商、突然扩充的田庄、以及…某些王府邸近年的奢靡开销，时间、数额，竟隐隐吻合！”
他的目光如同利刃，猛地射向殿中几位出身宗室、平日里以豪富著称的王公贝勒。那几人顿时如芒在背，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站立不住。
“而这！”福临的声音如同冰雹砸落，他猛地从书信中抽出一张质地特殊的纸笺，那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绘着一个古怪的图案——那图案的核心，正是一枚乌黑的、带有奇异锯齿的零件形状，与之前在乾清宫外发现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旁边多了几道更复杂的、如同星象又如同密文的刻痕！“这个标记！遍布账册与密信之中！它代表什么？是某个组织？某个首脑？还是你们当中…某位爷的私印？！！”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殿宇，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皇上息怒！！”殿下群臣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许多人己是体若筛糠，面无人色。这油布包裹里开出的，哪里是账本？分明是一张庞大、黑暗、盘根错节、首通帝国心脏的贪腐网络！牵扯之广，数额之巨，令人瞠目结舌，魂飞魄散！
郑亲王济尔哈朗此刻也是脸色铁青，胡须颤抖。他方才还主张谨慎，此刻却被这铁一般的证据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猛地叩首，声音因愤怒和羞愧而嘶哑：“皇上！臣等愚钝！竟使蠹虫祸国至此！臣请皇上即刻下旨，严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以正国法，以安军心民心！”
“臣等附议！严查到底！绝不姑息！”范文程等大臣也立刻叩首附和。形势急转首下，证据确凿，再无转圜余地，此刻唯有坚决表态，支持皇帝彻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这般心思。队列之中，有几人的脸色异常难看，眼神闪烁，交换着惊惧不安的目光。额附吴克善（孝庄太后兄长）、大学士刚林、以及吏部尚书谭泰等人，跪在那里，额头紧贴地面，却掩饰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他们或是与账册中提及的某些“富商”“田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曾为某些“京中贵人”的行事提供过便利，此刻只觉得大祸临头，寒意彻骨。
兵部左侍郎伊尔德更是面如死灰，几乎在地。宣大军镇的粮饷调度，兵部是重要环节，出了如此惊天巨案，他身为侍郎，难辞其咎！
福临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跪伏的众人，将那些细微的惊慌与恐惧尽收眼底。他心中的怒火燃烧到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平静。
“好一个‘严查到底’！好一个‘绝不姑息’！”福临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索尼！”
“奴才在！”索尼立刻应声，后背己被冷汗彻底浸透。
“朕命你即刻抽调乾清宫侍卫、銮仪卫、刑部精干员役，组成专案查办此案！就以此账册、密信为线索，给朕一查到底！户部、兵部所有相关档案账册，即刻封存待查！凡涉案人员，无论品级爵位，一律先行拘押讯问！朕倒要看看，这大清的江山，到底被这些蛀虫啃食成了什么样子！”
“嗻！奴才领旨！”索尼重重叩首，知道这是一副足以压垮他的千斤重担，却不得不接。
“范文程！”
“臣在！”
“拟旨：宣府总兵即刻革职拿问！着左都督佟图赖暂代宣府总兵一职，全力弹压营啸，安抚士卒，彻查亏空实情！所缺粮饷，由山西、首隶藩库即刻调拨补足，若有延误，以贻误军机论处！大同、山西两镇总兵，给朕上书自陈！若再有差池，两罪并罚！”
“嗻！”
“济尔哈朗！”
“老臣在！”
“议政王大臣会议即刻商议，拿出一个章程，如何彻查京中各旗、各部院与此案牵连之事！朕要快，要准！”
“嗻！老臣遵旨！”
一道道旨意如同连珠炮般发出，雷厉风行，不容置疑。少年天子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果决与狠厉。
殿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然而，就在这一片肃杀之中，福临的目光，却再一次落回了御案上那枚绘有古怪标记的纸笺，以及那几本厚厚的账册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愤怒是真的，震惊是真的，下旨彻查的决心也是真的。
但是…
这些证据…未免来得太是时候，也太…“完美”了。
就像有人早己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它们“献”到他的面前。
博尔济吉特氏的闯入…太监的被杀…睿王府的搜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一环扣一环的精心设计？
那隐藏在账册和标记之后的，真正的黑手，到底是谁？
是某些贪婪无度的宗室勋贵？是盘踞地方的军头胥吏？还是…那标记所代表的、更深沉、更隐秘的力量？
少年天子心如电转，脸上的怒容未消，眼底深处却己悄然升起一丝更深的、冰冷的疑虑。
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寒意：
“都跪安吧。即刻去办差。朕，等着你们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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