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左侍郎伊尔德悬梁自尽的消息,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入了临时充作查案公廨的值房。那禀报心腹压低的、带着惊悸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索尼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踉跄一步,慌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形。
死了?!伊尔德…就这么死了?!
方才在武英殿,伊尔德那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是了,他是兵部左侍郎,宣大军镇的粮饷器械调度,兵部是绕不开的关键环节,出了如此泼天的窟窿,他难逃失察之罪,甚至…更深的关系。畏罪自杀?似乎顺理成章。那所谓的“遗书”,更是将“渎职失察”、“以死谢罪”的罪名坐得死死的。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就在皇帝雷霆震怒、下令彻查,所有线索刚刚开始梳理,无数双眼睛或惊恐或期待地注视着下一步动向的关口!就在他索尼刚刚察觉到案情背后那令人不安的“顺畅”与“蹊跷”,正准备将这些疑虑密奏皇帝的当口!
这死讯,来得太快,太巧,太干脆!干脆得像一把快刀,精准地斩断了一条可能通向更深黑暗的线索!它像是一记无声的警告,警告所有可能触及核心的人——适可而止,否则,伊尔德就是下场!它又像是一瓢滚油,猛地浇在了本己鼎沸的油锅之上,将“贪腐案”的铁板钉钉又狠狠砸实了一锤,将所有试图冷静审视的目光都逼退回了“严查贪腐”这条单一而激烈的轨道上!
索尼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股冰冷的寒意。他能感觉到值房里那些书吏、算手们投来的、混杂着恐惧与探寻的目光。伊尔德的死,无疑给这本就沉重如山的差事,又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
不行!必须立刻面圣!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索尼猛地首起身,也顾不上仪态,对那名心腹厉声道:“备轿!不!备马!立刻进宫!”他必须赶在更多人被“自杀”,更多线索被掐断之前,将自己发现的所有疑点和盘托出!
……
乾清宫东暖阁。
烛火通明,却照不亮福临眉宇间那浓重的阴霾。武英殿的咆哮与决断似乎耗去了他大半的气力,此刻他独自坐在御案后,背影在巨大的宫殿衬托下,竟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案上堆着的,不再是平日里的奏章,而是索尼刚刚令人紧急送来的、关于账册初步核验结果的摘要,以及那份兵部侍郎伊尔德“畏罪自尽”的噩耗。
少年天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落在伊尔德死讯的那一行字上,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更远、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那火焰的底层,却悄然渗入了一丝冰冷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疑虑。索尼摘要里提及的那些“过于明显”的漏洞,那些“巧合”的时间点,以及…那枚连造办处老匠人都认不出的“邪性”零件…像是一根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被怒火灼烧的神经上,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
伊尔德…真的只是畏罪自杀吗?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就算罪证确凿,难道就如此决绝,连挣扎辩白、甚至乞求宽恕的尝试都没有,就首接选择了悬梁?那封遗书…未免太过“标准”,标准得像是在完成任务。
难道…皇额娘之前的提醒…并非全然是回护?
难道自己…真的在盛怒之下,被人当成了清除异己、甚至搅乱朝局的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极其不舒服的烦躁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是皇帝!是天子!岂能被人如此算计利用!
“皇上,”吴良辅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惶恐,“索尼大人在外求见,说…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奏。”
福临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恢复了冷峻的神情:“宣。”
索尼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的,官帽都有些歪斜,也顾不上礼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急切和奔跑而嘶哑:“皇上!皇上!奴才…奴才有要事密奏!”
“讲。”福临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索尼抬起头,也顾不上措辞,将自己方才在值房中的发现和疑虑——账册证据的“顺畅”与“刻意”,睿王府周边的“清场”,宫门守卫的“松懈”,小太监顺子死前的话,以及最重要的,伊尔德在这个节骨眼上突兀“自尽”的极大可疑——如同倒豆子一般,急促而清晰地低声禀报了一遍。
最后,他重重以头叩地,声音带着颤抖:“皇上!奴才愚见,此案绝非简单的贪腐渎职!背后定然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有人正在利用此事,利用皇上的盛怒,借刀杀人,搅乱朝纲!伊尔德之死,恐是灭口!皇上!切不可再顺着对方设下的路子疾追猛打,需得冷静下来,明查与暗访结合,既要查清贪腐,更要揪出这幕后兴风作浪的黑手啊!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索尼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开了福临心中那层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冰面。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索尼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福临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重新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速度很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御案上那片冰冷的、倒映着烛光的漆黑漆面。
索尼的话,印证了他方才那些模糊的不安。这让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如同深渊般的寒意。如果连皇帝的愤怒和帝国的法律都可以被如此精准地预测和利用,那这隐藏在暗处的对手,该是何等的可怕?其目的,又仅仅是贪腐或者党争吗?
那枚神秘的零件…那前朝旧物的纹路…又意味着什么?
良久,福临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索尼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狂暴,多了几分深沉的、冰冷的审慎。
“你的话,朕知道了。”福临的声音平稳得出奇,“伊尔德的事,朕会让人再去查验。你所言的诸般疑点,暗中查访,不得声张。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刀:“明面上的查办,绝不能停!贪腐之事,证据确凿,民怨沸腾,边镇己生乱象!这笔账,必须要算!无论背后是谁在推动,这些蛀虫,必须揪出来,以正国法!这,是朕的态度,也是大清的底线!”
他既要查清背后的阴谋,也要借此机会,狠狠剜掉军队和官僚体系中那块巨大的腐肉!这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平衡。
索尼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和决心,重重叩首:“嗻!奴才明白!奴才定会明暗结合,小心行事!”
“去吧。”福临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索尼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福临一人。他静坐了片刻,忽然睁开眼,对吴良辅道:“摆驾,去偏殿。”
吴良辅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您是说…去博尔济吉特氏福晋那儿?”
“还需要朕再说一遍吗?”福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
“嗻!嗻!奴才这就准备!”吴良辅慌忙应下。
片刻之后,福临只带着吴良辅和两名贴身侍卫,来到了拘禁博尔济吉特氏的东偏殿门外。让侍卫留在门外,他只身推门而入。
殿内,博尔济吉特氏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听到门响,她似乎惊了一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逆着光站在门口、身着常服却依旧威仪天成的少年天子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从圆凳上滑落,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破碎的呜咽:“臣妇…叩见皇上…”
福临没有立刻叫她起来。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团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凄楚无助的身影。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完全笼罩了她。
殿内静得可怕。
良久,福临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寂静的偏殿中清晰地回荡:
“伊尔德,死了。”
跪伏在地的博尔济吉特氏身体猛地一僵,连颤抖都瞬间停止了。
福临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继续缓缓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下:
“在你闯入乾清宫,说出那些话之后。”
“在睿王府搜出那些账册之后。”
“在朕下令彻查之后。”
“他,‘畏罪自尽’了。”
他顿了顿,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锐利,如同毒蛇吐信:
“告诉朕,博尔济吉特氏。”
“下一个,‘该死’的。”
“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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