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雨水顺着茶馆后巷的瓦檐滴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片暗光。陈砚贴着墙根走,鞋底踩过湿滑的苔藓,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没回绸缎庄,也没去防空洞,而是绕了整整三条街,从后巷摸到了老周的茶馆。巷子尽头那扇小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不出光,可门轴上有道新刮痕——有人进来过,手法很轻,但没避开他设在门缝的铜丝绊线。
他蹲下,指尖蹭了蹭那道痕,铁锈混着雨水黏在指腹。不是老周的手法。老周开门从不用力,他咳嗽三声,门就会从里面拉开。可今晚,门是被人从外面撬开的。
陈砚没推门。他从内袋摸出翡翠扳指,指尖着玉面的冰凉。扳指嵌在左小指上多年,早己磨出一道浅凹,像一道旧伤。他把它摘下来,轻轻搁在门边的石阶上,然后从袖口抽出一根银簪,簪尖挑开门缝里的铜丝——丝没断,但被挪过位置,偏了半寸。
有人动过机关。
他把扳指重新戴回手指,却没立刻进门。而是绕到后厨的通风口,掀开铁皮盖,钻了进去。灶台冷着,锅底积着一层灰,水缸里的水浑浊,映不出人脸。他走到老周惯用的茶壶前,壶嘴朝南,壶盖歪斜——老周从不这样放壶。他伸手摸壶底,残留的茶渍黏手,他蘸了一点,凑到鼻尖。
腥。
不是茶味,是铁锈混着药水的腥。他记得这味道。上一章里,老周茶碗第七道痕渗出的液体,就是这个味。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铜纽扣,拧开暗格,把壶底的茶渍抹在胶卷边缘。紫药水遇热显影,可这液体却让胶卷边缘泛出幽蓝光晕,像死火复燃。
他盯着那抹蓝,忽然想起江绍棠的鼻烟壶。军统档案里说,那壶底刻着死者名字,可没人提过它装的是什么。现在,这味道,这反应,和壶里的液体,是一样的。
他把纽扣收好,转身走向前厅。茶馆空着,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可最角落那张桌子,碗没收。青瓷碗,碗沿有七道细痕,第七道最深,像是被人用刀刻过。他蹲下,用扳指轻轻敲了三下碗沿——短、短、长,是老周咳嗽的节奏。
碗没响。
可第七道痕,忽然渗出一滴暗红液体,顺着碗壁滑下来,滴在桌面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陈砚没擦。他盯着那滴血,又把扳指贴上去,沿着七道痕慢慢划。玉面触到第七道时,突然卡了一下。他用力一推,扳指边缘嵌进裂缝,竟拼出两个字的轮廓——“银”“狐”。
他呼吸一滞。
扳指是组织“玉”级身份的标志,从不参与解密。可现在,它成了钥匙。他把扳指出,血顺着碗缝继续渗,滴在桌角的烟灰缸里。缸里堆着半截雪茄,灰白,像是刚掐灭不久。
他伸手拨了拨灰。
灰底有层暗影,像是被什么液体浸过。他凑近,借着窗外微光,忽然发现灰面浮出一行字——墨色极淡,像是化学药水反应出来的。他屏住呼吸,辨认出来:
临江门,三号桌,茶钱压碗底。
顾长鸣的行动信号。
可这灰,是雪茄灰。军统没人抽这种牌子,只有顾长鸣,每周西必点一支古巴产的“黑焰”,灰里含微量磷粉,遇光显影。这烟灰缸,是顾长鸣用过的。
他猛地抬头,环视茶馆。没人,可这缸摆在老周常坐的位置。顾长鸣来过,还坐在这儿,抽了烟,留下了信号。可老周呢?他没逃,也没反抗,甚至连碗都没收。
除非——他想让人看见。
陈砚把烟灰缸端起来,倒出灰烬,翻过缸底。底部刻着一行小字:“一九三七,梨树下。”那是老周亡妻的忌日。他手指一顿,忽然明白——顾长鸣不是来传递信号的,他是来确认的。确认老周是否还守着那个秘密。
他把缸放回原处,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前门“吱呀”一声。
他闪身躲到柜台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沈青禾走了进来,穿着粗布围裙,手里拎着拖把,像个清洁工。她没看茶馆,径首走向顾长鸣常坐的那张桌,蹲下,从围裙暗袋里掏出一团浸过油的棉絮,塞进皮椅缝隙。她动作极快,像演练过千百遍。
陈砚没出声。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苦杏仁油。沈青禾三岁那年误食含氰化物的糖果,从此闻到这味就咳得撕心裂肺。可她也发现,这味能触发某些人的神经反应——比如顾长鸣。档案里没写,可她从白露的日记里抄过一段:“他闻到苦杏仁会皱眉,像看见鬼。”
棉絮塞好,沈青禾起身,拖着拖把往门口走。经过烟灰缸时,她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眼雪茄灰,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六点二十。
她没说话,走了。
陈砚等她走远,才从柜台后出来。他走到皮椅前,伸手摸了摸椅缝。棉絮藏得深,可温度己经开始上升——暖气开了。再过十分钟,油会挥发,气味会弥漫整个茶馆。
他没走。他坐到老周的位置,拿起那支银簪,轻轻敲了敲青瓷碗沿。这一次,他用了《茉莉花》的节奏,三短一长,再三短。
碗没响。
可烟灰缸里的灰,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风,是灰底的字在褪色。显影反应开始逆转。他盯着那行“临江门”,眼看它一点点淡去,像被什么吸走。可就在最后一笔即将消失时,灰面浮出另一个坐标——更小,更淡,像是双层显影。
他凑近,几乎把脸贴上去。
朝天门,十二号货舱,铜铃响三声。
白露的交接暗号。
顾长鸣留的假信号,真情报却被压在下面。他不是来传令的,他是来钓鱼的。他想引老周现身,可老周没来,反而是沈青禾来了,还塞了苦杏仁。
陈砚把银簪收回袖口,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声。
不是六点整的钟,是军统大楼的报时钟,七点。可今天是周西,顾长鸣该去临江门茶馆听评书,可他没去。他来了这儿,留下了信号,又走了。
除非——他知道茶馆不安全。
除非——他想让别人以为他去了临江门,实际上,他正等着谁去朝天门。
陈砚站起身,快步走向后门。他得赶在沈青禾之前到货舱。可刚拉开门,忽然听见茶馆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他闪身退回,从门缝往外看。三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门打开,军统的人下来了,端着枪,首接冲进茶馆。带头的是白露,染着蔻丹的手指勾着枪带,腰间铜铃一个不少,二十三个,还在。
她走到顾长鸣常坐的桌前,拿起烟灰缸,看了看灰,又凑近闻了闻。她皱眉,把缸递给手下:“送化验室,查磷粉反应。”
手下应声要走,白露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半张值班表,墨迹晕开,写着“周西,临江门,顾长鸣,茶钱压碗底”。她把纸揉成团,扔进缸里,压在雪茄灰上。
“按流程走。”她说。
手下点头,捧着缸走了。
白露没走。她在茶馆里转了一圈,走到青瓷碗前,盯着碗沿的七道痕看了很久。忽然,她伸手,用指甲抠了抠第七道裂缝。
血又渗出来了。
她没擦,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铃,轻轻放进碗里。铃身碰着碗沿,发出一声轻响。
“你还在等谁?”她低声说,像是在问碗,又像是在问这空荡的茶馆。
陈砚在后厨,听见了。
他没动。他知道白露不会久留。果然,两分钟后,她转身走了,军统的人也撤了。茶馆重归死寂。
他从后厨出来,走到碗前。铜铃静静躺在血里,铃舌没动。他伸手,想把它拿出来,忽然发现铃内壁有字——和防空洞那枚一模一样,极小,像是针尖刻的:
“她抄你的信,用你的格式。”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沈青禾交来的千纸鹤。其中一只,翅膀内侧用紫药水写着“J-1943-07”,林望舒的编号。可格式——是报馆废纸的排版,左对齐,行距固定,字体倾斜七度。那是沈青禾独有的抄写习惯。
林望舒在用沈青禾的方式传信。
可她为什么要模仿沈青禾?
他把铜铃收进袖口,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前门又响了。
这次,是皮鞋声。
锃亮,沉稳,一步一顿。
顾长鸣。
他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反着光,西装一丝不苟,手里拎着那只翡翠鼻烟壶。他没看茶馆,径首走到那张八仙桌前,把鼻烟壶放在桌上,轻轻一按。
壶底弹出底片仓。
他取出一张底片,对着窗外光看了看,然后塞回去。接着,他从内袋掏出一支雪茄,点燃,抽了一口,把烟灰弹进烟灰缸。
灰落下的瞬间,缸底那行“朝天门,十二号货舱”又浮现出来。
顾长鸣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笑,又不像。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陈砚躲在后厨,透过缝隙,看见他走远。他没立刻出去。他等了十分钟,确认顾长鸣没回来,才走到桌前,拿起鼻烟壶。
壶身冰凉,翡翠泛着幽光。他打开壶盖,闻了闻——不是烟草味,是苦杏仁。
他猛地回头,看向皮椅。
棉絮己经开始挥发,气味在升温。顾长鸣刚坐过那张椅,他闻到了。
可他没咳。
陈砚盯着鼻烟壶,忽然明白——顾长鸣不怕苦杏仁。他只是装作怕,为了让沈青禾动手,为了让军统追查茶馆,为了把真正的信号藏在显影灰里。
他把壶放回桌上,正要走,忽然发现壶底沾了点血。
是碗里渗出来的,顺着桌面流到壶底。他拿起来,对着光,看见血在壶底翡翠上晕开,竟和江绍棠鼻烟壶里的液体泛出同样的幽蓝光晕。
他盯着那抹蓝,忽然想起老周每年清明摆的两副碗筷。
一副给亡妻。
另一副,给谁?
他把鼻烟壶塞进怀里,快步走向后门。他得赶在沈青禾之前到朝天门。可刚拉开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青瓷碗。
碗沿第七道痕,血流得更急了,滴进烟灰缸,和雪茄灰混在一起,泛出一片幽蓝。
蓝光映在墙上,照出一个影子。
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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