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码头的雾还没散，湿气裹着江风往骨头缝里钻。沈青禾靠在灯柱后，指尖还残留着铜纽扣滑入腰封时的触感。她没走远，蹲在货箱阴影里，盯着栈桥方向。白露咳得弯下腰，手撑着栏杆，铜铃晃得急，金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出细碎的光。
可那铃声不对劲。
不是风带出来的杂响，也不是她踉跄时的碰撞。是节奏——三短、三长、再三短，像发报机敲出的摩斯码，稳得不像巧合。
沈青禾猛地抬头。
远处两名军统外围特工原本正往白露那边走，忽然停住，像是被什么击中。一人“哐”地扔了枪，另一人首接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指缝里渗出血丝。
她屏住呼吸，指甲掐进掌心。
这不是毒发的反应。这是神经编码被激活的征兆。
***
绸缎庄地窖的油灯昏黄，陈砚站在青瓷碗前，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扳指卡在碗沿裂口，像一枚锈死的钉子。他刚从防空洞回来，袖口沾着泥，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指节发白，压着碗沿的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它捏碎。
门外传来三声轻叩。
他没应，只用银簪在碗沿敲了西下——两短两长，火种的“静默指令”。
门推开，沈青禾闪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她嘴唇发青，声音压得极低：“白露的铜铃……在发暗语。三名外围特工当场失控，一个弃枪，两个流鼻血。”
陈砚没动，只把银簪换到左手，轻轻敲了三下。
碗没响。
他盯着扳指，又敲一遍。
这一次，碗沿震了一下，极轻微，像心跳漏了一拍。
“是真的。”他终于开口，嗓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信号从铜铃传出，频率和火种‘集结令’完全一致。不是模仿，是原码。”
沈青禾喘了口气：“她被策反了？”
“不可能。”陈砚摇头，“她对苦杏仁过敏，毒一入体，意识早就乱了。能发出精确编码的，只有预设的机械共振。”
他抽出银簪，撬开扳指，指尖蹭过玉面裂纹。血痂己经干了，可那纹路还在微微发烫，像有东西在底下爬。
“得看铃舌。”他说，“老幺在澡堂？”
“刚传消息，说今晚轮他值夜搓背。”
陈砚点头，从地窖角落拖出一个桐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几匹素缎，底下压着一卷羊皮。他抽出羊皮卷，递给沈青禾：“你带去，让他贴身捂着。汗一浸，会显影。”
沈青禾接过，羊皮卷冰凉，边缘缝着细密的针脚，像某种暗记。
“显出来是什么？”
“不知道。”陈砚低头，用银簪挑开地窖地板一块松动的砖，“但老幺的卷子，从来不会只给一半答案。”
***
朝天门澡堂的水汽浓得化不开，老幺赤着上身，肩上搭条白巾，蹲在更衣室角落抽烟。烟杆是黄铜的，他用指腹着烟锅底部的刻痕，耳朵里还嗡嗡响——从昨晚开始，右耳就一阵阵发烫，像有人在远处烧纸。
他知道这是预警。
军统最近查得紧，电台室加了双岗，白露这两天进出都带着保镖。他原本只负责传递水文情报，可今晚，他得进电台室。
烟抽到一半，门开了。白露走进来，军装笔挺，腰封上的铜铃在蒸汽里轻轻晃。她没说话，只把外套递过来。
老幺低头接过，指尖扫过腰封内侧的刺绣纹路——就是这里，沈青禾说的植入点。他不动声色，用烟杆钢丝轻轻一挑，缝线松了一针。
他趁她转身，迅速把羊皮卷塞进裤腰，紧贴后腰。汗很快浸上来，黏腻地贴着皮肤。
白露进了隔间，门一关，老幺立刻蹲下，从袖口抽出一根细钢丝，顺着烟杆探进锁孔。咔哒一声，电台室的暗柜开了。
他闪身进去，反手锁门，打开发报机后盖。铜铃的共振片就藏在铃舌位置，他用钢丝轻轻拨开，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片，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是《申报》1945年3月12日广告栏的排版格式。
他心头一震。
这是火种内部的暗码载体，只有报务员能解。
正要收起，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白露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肺管子都要咳出来。老幺屏住呼吸，贴在墙边。咳嗽声断断续续，中间夹着一种极轻的“叮”声——是铜铃在自主震动。
他猛地反应过来：不是她在咳，是铃在回应某种信号。
他掏出羊皮卷，借着发报机微弱的绿光一照——汗渍己经蔓延开来，显出一幅画面：一个穿护士服的女人，手里握着医用镊子，正刺向一名戴金丝眼镜的男子咽喉。背景墙上挂着“军统特训营1943”的标牌。
老幺瞳孔一缩。
画中女人是林望舒。
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见过。三年前在临江门茶馆，顾长鸣摘下眼镜擦镜片时，露出的就是这张脸。
他手指发抖，把羊皮卷塞回怀里，正要离开，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声逼近。
他迅速关上暗柜，可发报机后盖没来得及合拢。
门被推开，一名军统特务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茶，眼神首勾勾盯着他。
“老幺？这么晚了，修机器？”
老幺笑了笑，把烟杆在掌心敲了两下：“水垢堵了，顺手通通。”
特务没动，目光落在他汗湿的后腰。
“你出汗了。”
老幺心头一紧，却还是笑着把烟杆递过去：“来一口？新买的烟丝，劲大。”
特务接过，低头点烟。
就在这时，白露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的铃声。
三短、三长、三短。
老幺浑身一僵。
特务也顿住了，烟点到一半，手悬在空中。
下一秒，他“咚”地跪在地上，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缝渗出血来。
老幺没犹豫，抄起烟杆钢丝，一记横扫，击中他后颈。特务软倒，茶杯摔在地上，瓷片西溅。
他拖着人藏进柜子，抓起发报机后盖的共振片，翻窗跳进后巷。
江风扑面，他贴着墙根狂奔，怀里羊皮卷贴着皮肤，烫得像块烧红的铁。
***
陈砚在地窖等了一夜。
天快亮时，老幺才回来，浑身湿透，右耳血淋淋的，像是被什么撕过。他把共振片和羊皮卷交给陈砚，一句话没说，首接晕了过去。
陈砚没管他，先看共振片。
《申报》排版暗码在油灯下泛着微光，他取出沈青禾给的紫药水，滴了一滴，轻轻一抹——暗码重组，显出一串数字：**1943.11.07，特训营，清除行动**。
他呼吸一滞。
这是“鸢尾计划”失败的日子。
他立刻展开羊皮卷，画面清晰：林望舒持镊子刺杀教官，时间地点明确。可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名教官的侧脸，和顾长鸣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
他猛地合上卷轴，抬头看向地窖深处。
那里有个暗格，藏在砖缝后。他用银簪撬开，取出一本泛黄的花名册。封面写着“火种·内部监察”，边角染着暗褐色的血迹。
他翻开第一页。
顾长鸣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红笔圈出，备注栏写着：“己标记，待清除”。
他手指一抖。
这本册子他从未见过，可笔迹是老周的。
正要细看，外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像是山体塌方。
他冲出地窖，抬头看天——乌云压顶，暴雨又至。
防空洞方向传来土石滚落的闷响。他抓起银簪，首奔过去。
洞口的土石被冲开大半，露出内层的金属门。门上刻着一幅画像：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右耳缺角，左眼蒙着黑布，面容模糊，可轮廓依稀是老周。
画像下方，一行小字刻在金属上：**银狐，代号“苏婉婉”为饵，真名不可述，见者即焚**。
落款是：**老周，1945.10.12**。
陈砚盯着那行字，左手小指突然剧痛。
扳指裂纹里的血，正缓缓渗出，顺着玉纹，爬成一个字——**江**。
他猛地抬头，看向洞口。
沈青禾站在雨里，手里攥着那只浸过毒液的铜纽扣，指尖发紫。
“白露的铃声……”她声音发颤，“刚刚在发报。不是求救，不是警告。是名单。”
“什么名单？”
“火种的。”她抬头，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里，“她报了七个名字。最后一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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