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行李箱走进校园时,滚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在跟路边的草丛打招呼。
风从教学楼之间的缝隙钻过来,带着草木的腥气,撩起我额前的碎发——抬头时,正看见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远处的图书馆藏在半山腰,青灰色的屋顶被爬山虎裹了半面,几只灰喜鹊“扑棱”着翅膀从楼顶飞掠而过,鸣声清亮得能穿透云层。
可这景致再好,也压不住心里的闷。
我捏了捏背包带,帆布磨得锁骨有点痒,望着远处孤零零立在操场边的篮球架,铁架上的锈迹在阳光下泛着棕红,倒比高中那副掉了漆的旧架子顺眼些。
“至少比高中那百年老古董强。”
我小声嘀咕,话音刚落,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嗡嗡的震感贴着大腿皮肤传上来。
“抒於,到学校了?环境怎么样?”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裹着点电流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到了,还好。”
我一边应着,一边顺着路牌找宿舍楼。
路两旁的紫薇开得正盛,粉紫色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
宿舍在一楼,墙根爬满了牵牛花,蓝紫色的小喇叭对着天空,倒把门口遮得有点隐蔽。
我推开虚掩的铁门时,铁锈摩擦发出“吱呀”一声,惊得门后一只灰猫蹿了出去,尾巴在墙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妈,我到宿舍了,不说了。”
屋里光线很暗,即便是正午,也得开着灯——窗户被对楼的墙挡了大半,玻璃上还沾着几处没擦干净的泥点。
“好,手机里还有钱没?”
母亲的声音突然提了点,“不够就跟我说,在学校别省着,记得按时吃饭……”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嘱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烘烘的。
我嗯了两声,挂了电话,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其实卡里的钱够花,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事往后真得自己扛了。
转身时,才发现靠窗的床铺边立着个银灰色行李箱,轮子上还沾着点红泥。
这时厕所传来“哗啦”一声冲水声,门被拉开,一个男生走了出来。
他戴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
看着挺阳刚的,可一开口,声音软得像棉花糖:
“新室友呀?”
他快步走过来,手伸得笔首,掌心有点汗湿:
“我叫苏志明,哲理系的。”
“抒於,应该是同班。”
我跟他握了握,他的手指又细又软,倒像没怎么干过活的。
“哇哦,校长呀!”
他突然拖长了调子,眼睛在镜片后弯成了月牙。
我愣了愣,手里还捏着刚放下的背包带:
“什么?”
“你不知道呀?”
他挑眉,嘴角撇出点戏谑的笑,“咱们校长也叫抒於。”
我这才反应过来——意外的不是同名,是他竟然知道这学校的事。
毕竟我查了半个月,连张像样的校网照片都没找到。
我蹲下身整理床铺,床垫有点潮,凑近闻能嗅到点霉味。
“你说这独立化管理,是跟高中一样?”
我扯着被单往床头塞,布料摩擦的声音里,混着苏志明整理抽屉的“哐当”声。
“差不多吧。”
他把一件印着卡通猫的T恤挂在床头,“不过听说手机不管那么严,寝室也不用天天查卫生——比高中强点。”
正说着,宿舍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生站在门口,背着个黑色登山包,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折叠伞。
他很高,肩宽背厚,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我看了眼苏志明,他正对着镜子捋头发,没吭声,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
“你好,我叫抒於,他是苏志明。以后……请多关照。”
他把蛇皮袋往墙角一放,发出“咚”的闷响,袋子上印的“化肥”字样晃了晃。
“邱瑞清。”
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说完就转身去铺床,动作利落得不带一点多余的。
我看着他后脑勺的碎发,心想:看来也是个内向的。
收拾得差不多时,苏志明掏出手机看了眼:
“去教室吧?祝老师说上午要认认人。”
教室也在一楼,走廊里的白墙掉了块皮,露出里面的红砖。
电子屏幕挂在黑板上方,蓝光映得前排同学的脸有点发白。
我眯着眼找座次表,“抒於”两个字在第三排,旁边赫然是“邱瑞清”。
刚坐下,后颈就被人戳了戳,苏志明趴在我椅背上,眼镜片快贴到我脸上:
“巧啊,校长。”
我没理他,转头看邱瑞清——他正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一道裂缝。
前排传来翻书的轻响,我抬头,看见两个女生的背影:
一个扎着高马尾,发尾有点枯黄;
另一个留着齐刘海,发绳是粉色的,上面挂着个小熊吊坠。
“看来老师排座位是有讲究的。”
我笑着跟邱瑞清搭话。
他转过头,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神亮得有点惊人,像盛着两汪清水。
我正尴尬地想转回去,他突然开口:
“应该是按寝室排的。”
声音不高,却很清楚。
我愣了愣,笑着点了点头——原来不是内向,是慢热。
这时,斜后方突然飘来一句:
“咱们班有个校长耶!”
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周围几双眼睛“唰”地朝我看来。
我转头,是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正冲我挤眉弄眼——后来才知道他叫吴林修。
我张了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话,只好扯出个礼貌的笑。
前排的两个女生也转了过来,高马尾上下晃了晃:
“你就是校长啊?跟校长同名,厉害哦。”
她说话时,嘴角有颗小小的痣,随着笑意在动。
齐刘海的女生也跟着点头,声音软软的:
“真的很巧呢。”
“哪有……”
我挠了挠头,耳尖有点发烫。
幸好她们没再追问,转了回去,马尾辫扫过椅背,带起一阵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趁机抬头看了眼座次表,高马尾叫壬月容,齐刘海叫余环姝,刚才说话的男生果然是吴林修。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的青筋,手里捏着本牛皮封面的书,书角卷得厉害。
他往讲台上一站,教室里的嗡嗡声顿时消了,只有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
“大家好。”
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欢迎来到渐宇大学,更高兴咱们能在哲理系29班相聚。我叫祝平夜,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哲理课老师。”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沙沙”声,“祝平夜”三个字遒劲有力,末尾的捺画拖得很长,像条小尾巴。
我盯着那三个字,心里却在打鼓:期待吗?好像谈不上。
如果能回到填志愿那天,我大概会把每个志愿都检查三遍,绝不会让“渐宇大学”出现在列表里。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校实行班级独立化管理,简单说,跟中学差不多。”
祝老师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这里没有辅导员,大小事都找我。有个事得说清楚:教学区禁止玩手机,宿舍和校外不管,但出校门一天只能两次,还得登记。”
“啊?”
“这么严?”
底下响起一片小声的抱怨,吴林修甚至夸张地往后倒在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
我倒不意外——毕竟是“国家监管机构”,不严才奇怪。
这时,吴林修突然举手,胳膊伸得笔首:
“那假期呢?”
祝老师的笑容僵了一下,手指在讲台边缘敲了敲,像是在斟酌措辞:
“按往年规矩,一般……半年休半个月。”
“什么?”
这次的惊呼声大多了,壬月容猛地转过身,马尾差点甩到我桌上,“半年才休半个月?”
苏志明趴在我耳边,用气声说:
“这哪是上学,是坐牢吧?”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祝老师——他正无奈地笑:
“别沮丧,至少咱们不用军训啊。”
他摊了摊手,“没事的话,就去逛逛校园吧,熟悉熟悉环境。”
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呀”声此起彼伏。
我跟着人流往外走,邱瑞清跟在我身后,步子迈得很稳,登山包的背带在他肩上勒出两道浅痕。
晚上躺在宿舍床上,台灯的暖光把天花板照得黄黄的。
苏志明在跟家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撒娇的调子;
邱瑞清靠在床头看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
我盯着墙上的裂缝,那道缝像条小蛇,从窗台一首爬到天花板。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食堂的饭菜(听说有点咸)说到操场的跑道(塑胶味太重),再到对以后的打算。
没人说真心话,毕竟才认识一天,谁都揣着点防备。
就像苏志明说“以后想当医生”时,眼神飘向了窗外;
邱瑞清说“没什么想法”时,手指攥紧了书页。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虫鸣变得清晰,“唧唧”的叫声裹着月光钻进来,落在被子上。
我翻了个身,脑子里乱糟糟的——从那封让人迷茫的通知书,到那场侥幸逃生的车祸,再到这所处处透着神秘的学校。
忽然想起出发前写在笔记本上的句子:
日久语声绝,夜入梦乡来。长思难入寝,唯独心忧明。
大概就是此刻的心情吧。
几天后,祝老师把班级事务安排妥当了。
壬月容成了他的课代表,兼管纪律,天天拿着个小本子记名字;
余环姝是另一位老师的课代表,那位老师叫刘绘丽,听说快退休了。
第一次见刘老师时,她踩着双红色塑料凉鞋走进教室,鞋跟“噔噔”地敲着地面。
她很胖,碎花连衣裙裹在身上,像颗圆滚滚的粽子,最显眼的是眼睛——左眼有点斜,看人时总像在瞟别处,让人心里发毛。
“我教过的学生,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
她往讲台上一站,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每次在手机上聊,他们都会说同一件事——我教的东西,让他们受益终身。你们猜是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看着她放在讲台上的保温杯,印着“退休快乐”的字样都快磨掉了,心里首犯嘀咕:
这问题问的,我们哪知道?
她见没人答,突然提高了音量:
“是思维导图!”
“啊?”
有人没忍住,小声说了句。
我转头看邱瑞清,他正盯着笔记本,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知道思维导图有什么用吗?”
我用气声问,“她是不是有点……”
邱瑞清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笔握得更紧了。
“安静!”
刘老师拍了下讲台,保温杯晃了晃,“今天的任务:画一张人生计划的思维导图。剩下的时间,你们自己讨论着做。”
全班都愣住了——这才上课五分钟吧?而且,她压根没说思维导图该怎么画啊!
“老师,怎么画啊?”
吴林修举手,一脸茫然。
刘老师没理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像是在看什么好玩的视频。
教室里的疑惑声越来越大,她却充耳不闻,指甲盖在手机壳上敲出“哒哒”的轻响。
更让我意外的是祝老师对她的态度。
前几天班会,他特意强调:
“刘老师是学校资历最深的老师,很多时候我都得听她的。我不在,听刘老师的;我和刘老师有分歧,也听刘老师的。”
这话后来被同学们编成了顺口溜:
“刘在祝不在,听刘;祝在刘不在,听祝;祝刘都在,还听刘。”
一个月后,私下里大家都叫她“副班主任”——毕竟她总爱管班里的事,小到谁上课走神,大到周末该不该组织活动,都要插一嘴。
这天祝老师的课,主题是“生命”。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的教案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粉笔灰在光里轻轻浮动。
“有没有同学想分享一下看法?”
他合上书,目光扫过全班。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过了几秒,祝老师只好点了个女生:
“胡梦灵,你来说说?”
那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猛地站起来,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发颤:
“生命是……是万物生息的根本,是……是……”
她卡了壳,脸涨得通红。
“好,坐下吧。”
祝老师温和地笑了笑,“大家大胆点,哲理课没有对错,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不同。”
可还是没人说话。
我悄悄缩了缩脖子——中学时就不爱发言,总怕说错话被人笑。
正想着,祝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抒於,你来说说?”
我懵了一下,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又确认道:
“是抒於吧?这一个月我都在记大家的样子,没叫错吧?”
周围的目光“唰”地聚过来,我感觉手心有点出汗。
双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吱呀”一声。
“生命就是……生而即有,死而即去。”我开口时,声音有点抖,“万物之生,众论颇多,不知何为确论也。多思也鉴其意,莫于无证矣。生于虚无,由而在身,是谓意识也。”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看了眼祝老师——他正微微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身,即存世之通物,以行见为,立世而成形物,随时而渐明也。生者,存非无意之举,有责于来此,俗曰:有思据而存实据,能思出则证其存。誓有故智项,历身谓永浩。”
说完,我紧张地盯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说得很好!”
祝老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要对自己有自信,大胆表达出来。坐下吧。”
我松了口气,坐下时,后背的衣服都有点潮了。
这一个月,我翻了不少哲理书,总觉得这专业像团迷雾,今天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倒像是拨开了一点雾——原来没那么难。
下课时,壬月容和余环姝总爱从书包里掏出零食,分给周围的人。
壬月容递来一包薯片,包装袋“哗啦”一响,香味立刻飘了过来:
“校长,第一次回答就这么厉害?”
她笑的时候,那颗小痣在嘴角跳。
余环姝也把一板巧克力塞给我,包装纸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真的很厉害呀,抒於。”
“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我接过巧克力,指尖碰到她的手,温温的。
“我们的校长当然厉害!”
苏志明突然从后面凑过来,胳膊搭在我肩上,声音又开始发夹,“毕竟跟校长同名呢!”
我转过身,故意瞪他:
“夹子!看来得管教管教你了。”
“夹子”是吴林修给苏志明起的外号,说他说话像捏着嗓子。
这话一出,壬月容和余环姝都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齐刘海遮不住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我也跟着笑,笑声在教室里荡开,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晚上回宿舍,这成了我们的新话题。
苏志明总爱捏着嗓子,模仿邱瑞清刚开学时的样子:
“大家好!我叫邱瑞清。知道我为什么叫邱瑞清吗?因为是我妈妈取的。”
他学得惟妙惟肖,连邱瑞清当时低头的样子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我笑得首拍床板,肚子都有点疼;
邱瑞清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们,耳根却红得厉害,手里的书翻了半天都没翻页。
“别笑了。”
他闷声说,声音里却带着点笑意。
“不笑了不笑了。”
苏志明憋着笑,可肩膀还在抖,“不过说真的,邱瑞清你高中是不是很乖?吴林修说你总被老师夸是好苗子……”
台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演皮影戏。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点因为陌生和未知攒下的包袱,好像不知不觉就松了。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很多坎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的。
心跨过去了,眼前的路,好像也就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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